又是一阵风,将横在三人前的火龙拦腰斩断,生生破出道豁口。 墨玉笙手握麻绳,借力拖着父女二人飞速穿越豁口,身上竟连个火星子都没沾到。 临近河畔,三人被缓缓吊出水面。 墨玉笙一手一人。 他眉眼如画,发如墨染,像个踏碎长空的仙人,风姿卓绝。 “白……白龙神显灵了。” 不知谁说了那么一句。 先是一人,而后两人,而后三人,顷刻间,整个河堤淹没在“白龙神,白龙神”的呼喊声中。 …… 三人平安上岸,人群蜂拥上前。 所有人,除了元晦。 透过人群缝隙,他看到那个人正在俯身施针。 一如既往地淡定,一如既往地遥不可及。 半晌,元晦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后知后觉到掌心的一点痛意,低头一看,竟已血肉模糊。 他在衣摆处胡乱抹了几把,扒开人群,挤了进去。 救命的绳索被熏得乌黑,像根烤焦的麻花,蜷在墨玉笙脚边。 元晦怕碍事,弯腰捡起,随手一卷。 “啪”,绳索干脆利落的……断了。 元晦当场僵在原地。 他迟疑片刻,摸到另一处,轻轻一拉,断了,脆得像根水萝卜。 这么个破玩意,如何能承受三人之力? 元晦原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苍白如纸,比地上两个昏迷不醒的病号还要难看些。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墨玉笙。 他会轻功,内力深厚,是个绝顶高手。 元晦蓦得想起初见时的情形。 几个杀手前脚离开,他后脚出现,没多久就寻到躲在废井下的他。 墨玉笙说自己是江湖郎中,误打误撞进的苏园。 如今想来,都是哄人的鬼话。 这些鬼话破绽百出,元晦心思剔透,细细一想就能想明白,奈何一头扎进了墨玉笙那对桃花眼里,迷了心。 河风卷着烈火高温撞上元晦心口,冻成了一股小凉风,逃开。 元晦的心碎成冰渣。 他难过,并不是因为墨玉笙骗了他。 他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孤家寡人一个,有个人愿意花心思用鬼话哄着他,陪着他,他还有什么可求的? 他难过,是因为,他离墨玉笙,更远了。 元晦迈着僵尸步,跟着墨玉笙回到墨宅。 不知是受惊过度,还是思虑过重,又或者早起吹了凉风,两年来连风寒都鲜少感染的少年,终于于小满这日,在一场惊心动魄的抢水仪式后倒下了。 而前一刻他还在灶屋矜矜业业地准备某人口粮。 墨玉笙大概是饿急了,见午饭迟迟没好,纡尊降贵地跑进了灶屋。 元晦听到脚步声,蓦地回头,便是这一眼,让墨玉笙吓出一身冷汗。 只见元晦虚汗淋漓,双颊通红,像两块烧红的铁器。 墨玉笙探了探他的额头,入手滚烫,几乎烫得他一哆嗦。 他当下皱眉道:“我的天,怎么烧成这样。还不抓紧回去躺着。” 元晦扭头看向铁锅,气若游丝道:“菜还没烧好。” 墨玉笙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那一口破锅。” 他一手将元晦圈在怀里,不由分说地往外推。另一只手垂在身侧,似乎是动了动,灶下刮刮杂杂燃烧的火焰,猝不及防地就灭了。 元晦整个人瘫软如棉花,双脚如柳条,几乎是被架着上了床。 墨玉笙俯身抽了一块薄毯,搭在他身上,准备去煎药,转身时,衣袖被人从身后拽住。 他回过头。 元晦双眸半睁半闭,氤氤氲氲,眼神迷蒙,带着些许哀色。 他将身子蜷成一团,微微颤抖,低低喊了声“师父”,像只受伤的小兽。 墨玉笙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那被猪油蒙住的良心终于冒了头。 他俯下身子,伸手碰了碰元晦的脸颊,凑到他耳边柔声道:“乖,师父去煎药,马上回来。” 元晦被烧得浑浑噩噩,就着一点清明,将心中那点偷溜出来的小脾气压了回去,松了手。 墨玉笙取了药材进到灶屋,五指朝灶台的方向动了动,一把刮醒了那半死不活的火星子。 他嫌灶火煎药慢,抬手扫向砂锅,一股真气自他掌心而出,均匀地包裹住锅身。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退热药被催透。 墨玉笙端着药碗进屋,元晦已经昏睡过去。 大概受梦魇所累,他睡得并不安稳。 他眉头拧成一股麻绳,口中喃喃,说着呓语。 墨玉笙凑近听了听,说的是:“师父,不要扔下我,我一个人害怕。” 墨玉笙的胸口被这几个字戳了个小洞,夏风穿堂过,捎着午后的闷热拼了命地洞里钻。 他胸闷难奈,接连抽了几口气。 元晦生性沉稳,待人接物礼数周全,面面俱到。他家教良好,温和谦逊,从不与人红眼,是个被打一拳还会关心对方受伤与否的性子。 这么个人畜无害的人,谁承想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墨玉笙知道,却忘了。 一来他没心没肺,除了给人把脉开方子,就是混迹酒缸,成天醉生梦死。 二来元晦少年老成,不曾在他面前表露过什么。于是乎,心大如斗的墨玉笙便心安理得地将元晦当羊放——连草都不用准备。 此刻,少年于病榻间流露出的“我一个人害怕”,狠狠地戳痛了他的心窝:哪有什么生来老成,不过是被苦痛、恐惧、绝望和压抑层层叠加,消磨去了爱哭爱笑爱闹爱撒娇的性子。 屋外夏蝉声阵阵,好似都在为元晦打抱不平,声嘶力竭地叫唤着:墨玉笙,没良心。墨玉笙,没良心。 的确是没良心。 索性良心这个东西,没了还能长出来。 墨玉笙将元晦扶起,半圈在怀中,低声在他耳边唤道:“元晦,该吃药了。” 声音难得的温柔。 元晦那浓密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他目光在墨玉笙周身流连了好一阵,方才顺从的喝下了一碗汤药。 他勾着墨玉笙衣角,撑了一会儿,又昏睡了过去。 墨玉笙坐在床边,凝视了元晦半晌。见他眉心两抹愁云淡去,小心翼翼地抽回衣角。 他端起桌上空碗,起身时,瞳孔骤然一缩。 只听“嘭”的一声响,药碗应声落下,碎了满地。 自他胸口传来一阵巨痛,犹如万剑穿心,剑雨顺着血脉,散入四肢百骸,将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连根手指都抬不起。 墨玉笙吃力地转动眼眸,见元晦双目紧闭,他那被疼痛折磨到扭曲的面目,微微松动了些许。 片刻后,他的指尖恢复知觉,他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掏出粒赤色药丸,放进嘴里。 又约摸半炷香的时间,他双足恢复知觉。 他神色淡淡的,嘴角微卷,勾起了一丝苦笑。从一年数次,到数月一次,到一月数次,毒发次数日渐频繁,倒是发作时间和病症轻了不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怕是身体大限将至,再不便再掀起多大风浪了。 他将笑容一收,佝身收拾了满地狼藉,像个没事的人一样出了门,刚才那阵疾风骤雨般的痛症仿佛不曾来过。
第5章 月娘 元晦做了一个梦。 梦的开端还算美好。 他梦见和墨玉笙上了一趟春山。 他梦里没了往日的拘谨,大着胆子问出了心中所惑,“师父,你会武功吧?” 墨玉笙一双桃花眼泛着笑意,也不答话,只是快步走在前面。 元晦小跑着跟了上去,追问道:“别瞒我了,我都知道了。” 墨玉笙足不点地,几乎是半飘在地面上,他蓦地一回头,笑得风流促狭。 元晦道:“师父,你都会些什么武功?也教教我!” 墨玉笙足尖一点,上了一旁的灌木丛,他一跃便是一仗远,山风将他的声音从远处捎来,“我会飞檐走壁,腾云驾雾”,便是这一句话的功夫,他整个人如柳絮一般,飘得不见踪影。 元晦拼命往前追,边跑边伸手去够,边够还边大声疾呼,墨玉笙似是听到了他的呼声,停下等了片刻,元晦于是扑上去,想够住他的衣角,却扑了个空。 墨玉笙整个身子变得透明起来,像天边腾起的一束光。他带着笑意,朝元晦摆了摆手,“我要回去了。” 元晦大哭,“你要去哪里?” 墨玉笙:“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然后元晦便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中醒了。 少年的病来得快,也去得快。一碗药汤下肚,发了一场虚汗,醒来时热症褪尽,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他一侧脸,发现枕间湿了一片,也不知是汗还是泪。 他这一觉睡了个昏天暗地,从晌午一直到现在,屋外漆黑一片,屋里的案台上被人细心地落了盏油灯。 油灯将房梁打出大片阴影。 元晦盯着阴影看了半晌,等着从梦里带出的那股不安一点点散尽。 末了,他起身倒水,足底踩上了个硬物。他低头看去,地面虽被人草草清扫过,还是能见到几片零星的碎渣和一小滩隐约可见的药渍。 元晦的心猝不及防就乱了。 他拔腿跑向墨玉笙的卧房,进门时险些被门槛给绊倒,见那人全须全影的躺在床上,他悬着的心才放下一半,却还是放不踏实。 他轻手轻脚地靠近,佝下半个身子。 身下人呼吸均匀,周身萦绕着一股酒气,和独属于他的药香。 睡得踏实,应是无恙。 元晦却没有起身,他伏在床头无声地凝视着墨玉笙。 平日里他是万万不敢造次。 墨玉笙像是一道天光,可以依仗,不能直视。 此刻,借着高热后尚存的一点余温,他大着胆子,任目光在身下人眉目间梭巡。 月下看人比平常还要多几分颜色。 墨玉笙白净如玉的脸颊上,镶着一颗的小痣,将那点月色都盛在其中,那正是万里河山万家灯,不及桃腮处一点翰墨。 元晦的心弦被这滴翰墨轻轻撩拨了一下,余音袅袅,延绵不绝地散入四肢百骸。 翌日清晨,天未亮,元晦提着剑敲响了王伯家的门,比平日里还要早上些许。 王伯见少年脸色苍白,问道:“是不是病了?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元晦笑笑,“不打紧。可能是起的早,被晨风吹着了,活动开身子便会好不少。” 王伯忧心忡忡地看了元晦一眼,默不作声地进屋提了剑,领着他上了春山。 元晦抽出剑,剑刃划过剑鞘,擦出一声清越的尖鸣。 王伯本能地后撤半步,左眼突突地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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