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东原与大业合力攻打北秦,瓜分了阻碍了朝东贸易的顺天州——即原来的康粮。 杜居仲还在东原吃庆功酒时,一抬眼,斟酒的仆从变成了杜欢。他又惊又怕,责骂他胆大包天,然而又忍不住抱着他一通恸哭,在此之前,他们已分隔十一年。 这一世杜欢从没有见过他的亲哥哥,赵清晏。于是也没有那间菩提境中有郑常慧所喜的盘龙棍的兵器铺。 因为赵清晏已在魏春羽二十二岁时那场大业与北秦的战事中丧命。 他是没能回巢的燕子,是被他老母取乳名为“太平”,然而死在太平前的家中最后一个男人。他同他的父兄一样,成了又一道烙在老母心上、大业地上的疤。 还有很多故人——自天阁为皇帝效忠后,接连有三次大清洗,晴乐理所当然地也在其中,她没有践行在魏春羽幼时对他说的“永远相护”,也没能做成嫁给陈大人的美梦。 秦烛在雨夜替他付了一碗面前后消失无踪,后来天子的探子告诉他,秦烛买下了郑濯春最后居住的破院,为邻里抄书写信,并不收钱。也曾在魏春羽生辰时,去他幼时所居买一提山楂糕。 魏春羽想:两间他买下的破房子里,一定很臭,一个里都是发霉的甜糕,另一个是个暮气沉沉的半死人。 但有时他也在梦见秦烛时倏然惊醒,想起他无端皱起的眉,那里头究竟是自己的纠结苦痛多、还是对他的杀意更胜一筹? 可时间已经走得太远,于是魏春羽心里已不剩多少怨恨,也不愿理会它们,只想在梦里按平他的眉头。然而他们之间横亘太多,终究不能光明正大地见一场了。 但另一方心知肚明的窥视,并不会少。总有些人像珍稀的线团,解不开、也舍不得。 魏春羽身上,有许多血肉是秦烛的。 他知道,秦烛的故人也知道。 在他将剑滚过那人的脖颈时,那人的剑也正用透骨凉意贯穿他的腹部。 “你是他的学生?” 那人阖眼笑起来。他腹部绞痛愈盛。 “最后还是输给他了。” 魏春羽的膝盖摔在地上,剑撑着他的身体,如同他最后一根骨头。绵密的雨如针落下,扎得人身上无一处不疼。 他眼前一黑,却在扑倒前被人托住了。 雨一直下、一直下,但在那人出现后,再没有淋到魏春羽身上。 馥郁的药味聚在鼻尖,久久不去。 魏春羽在半个喷嚏中惊醒——他周身松爽,躺在客栈里,为他付钱的人已经离去。 他站在刮风的窗口,没有穿鞋,怔愣着朝下看,一条身影抬着伞,克制而执拗地仰着头,但那个角度应当是看不见自己的。 只能看到垂下窗棂的袖绦。 雨链斜斜的,鞭笞到那人脸面身上,魏春羽终于忍无可忍,戴上蓑帽冲过去,一把揪住这人的领子—— 瞪眼问他:“跑什么?” 他额发散碎,每寸皮肤都透着冷气,鼻与唇都像玉上的凸脊与裂痕。 很漂亮,他是魏春羽的瓷器、洲君、陛下。 魏春羽压着嗓子,将他扯得弓颈低头,却又在看到他湿漉漉的眼睫时软了怒意—— “我从未听说,大业的君王是个懦夫。” “为什么......不敢出现在我面前?怕我吃了你么?” 那人安安静静由他扯由他骂,等他说完了,将他揽到闭门的店铺前檐下,像狗熊对待一截要爬上去的木头那样,双臂摩挲着环住他,叫两股气息近得分不出彼此。 他声音滞涩低哑:“我怕你不想见我。” “那你还来作甚?” 他用抬起肩膀,最大程度地越过魏春羽的肩胛冈拢住他,唯恐他真的推开自己:“我心里好酸,就好像你一屁股坐坏了那里,见不到你的时候,那个凹槽就开始积水,我整个人都被泡发了......” 魏春羽面颊贴着他,闷闷道:“胡言乱语。” 他轻轻咬了咬魏春羽肩颈相连的地方,诞生的濡湿叫魏春羽仿佛也感受到了那场雨。 “我想你,”他语速越来越快,力道也越来越轻,但他已经知道魏春羽不会推开他,“想得要命了要死了,下一刻就要发疯,又好像在窒息中永远失去了疯狂的能力。” “我批着奏折,想着你会说什么,冷笑痛斥那些装腔作势的狡辩,又眉头深锁为难以着手的民生难题。然而你不在,但烛火把孤的影子投到墙面,又好像你时时在。” “孤在你住过的宫苑里把屏风撤了,通通换成镜子,暗卫传来你的近况,我就坐在镜子间读,一抬头,就好像你陪着我。” “但是、但是,我知道我像个骗子,早早同你说将一切交给裴衍民,还总是不放心。他毕竟太小,交过去的不是死物,而是一个国家......” 他扣着魏春羽的手,长久地按在自己心口:“你信我,我很快就来找你。” 魏春羽淡淡瞧着他,瞧得叫裴怀玉心慌。 然而下一刻那只手没轻没重隔着衣服掐了他一把,叫裴怀玉震惊抬眸,面上红白交加,要不是还扣着他的手,仿佛就要落荒而逃。 作乱的人哼笑一声,面色不善地扳过天子的腰肢,威胁他道:“看看诚意。” 于是那只沾着雨露的手查过他的颈饰与腰饰,待到狡猾地从他袖口钻进去,自下头一路摸上去时,裴怀玉才抖着推开他:“这是在街上,你做什么?” 魏春羽掐着他面颊说:“不常听陛下说软话,我当是被掉包了。” “阿魏,我从不骗你。” 魏春羽拎起那把躺倒在地上,已积了半泼雨水的伞,故意将水抖到眼前人身上。 “你刚才还说,我坐在你心口,不是骗我?” 裴怀玉无奈道:“只是譬喻......你还有伤,不要淋雨。” 他环住魏春羽身后,替他把正了伞,却被人丢了个大白眼——“笨蛋!说了多少次,要向着雨势、斜着打伞!” 裴怀玉从善如流地将伞往前头垂下些,贴在魏春羽斜后,像举着旌旗,或将要行刺。 一模一样的话将人拉回十一年前,当时他们一个年轻、一个气盛,为了踩着对方朝前走,少有这样真诚平和的时刻。 犹记在仓家姐弟停靠的集市中,裴玉铮的残魂嘲笑他,说他“栽了”,他尚且不以为然。但这几乎是注定的——高位上的孤家寡人,如果非嫌孤身穿过的雨幕寒冷,要拿个热气腾腾的活人作念想,那能信的只有“自己”。 说不清究竟是前世今生的人不一样,还是自己忘了过去的模样。但瞧来总是新颖的,会有触动的,他的一个举动就如拔萝卜,牵扯出前因后果甚至是被遗忘的念想,那么那么长的一串根须。 怎么会不好奇他的变化、他的未来?因为那也是自己本能走的路? 怎么会不心疼他的磕碰、包容他偷奸耍滑?因为过往的自己也祈求有人眷顾。 裴怀玉的目光与心思缠啊绕啊,像长藤那样冒出枝叶,忐忑地挠上魏春羽的皮肤,然后自欺欺人、得寸进尺地如蚕吐茧,将他整个握住了,心里想着遇见他自己比谁都幸运,但手上又不知该怎么做。 伞并起时甩出的最后一颗雨珠抖落,砸在魏春羽戏谑的声音上,叫尾音颤了颤:“走啊,上去啊?不是你说的——” “坐着你心口,不想试试么?” 第100章 第一百章 千秋同照镜中人(四) 含咬…… 黑云在狂风里被捏碎撕扯, 窗棂上嗒嗒的撞击声如鸟的求救。 发尖抖落的雨珠自后颈滚下,留下一道湿滑,畅通无阻地斜过脊骨落入腰窝, 才安定又惊得跃进腹股沟。 迷乱中叼上一缕发尾的青年艰难地喘息, 伸手拨开了窗户:“走开, 喘......不过气了。” 裴怀玉捉住他远伸的肘弯, 手指朝上不紧不慢地爬, 附在他耳边隔着凌乱的发丝同他轻语:“手伸出去,冷不冷?” 青年的手指自指根被插入扣紧了, 下一刻连同窗户一道被勾回来, 他蹙眉趴着, 勉力嗫嚅着转头,还没开口,就被裴怀玉从眼皮一路亲到唇瓣。 那人环着他,小心避开他腹部的包扎,动作称得上温和,此刻正含糊地征询他的感受:“怎么了?身体这么烫?” “听说官银局出了个蛀虫,把赃物都变卖了,不好查, 要不要我去......”魏春羽一手撑着窗棂, 另一只手被攥着揩去身后人的眼泪, 而后骨节沾上濡湿,细碎的痒痛留下一圈淡红的牙印,“别咬, 你属狗的?” 裴怀玉哼了声,不情不愿撒了手,将零碎的雨珠磕碎在他与魏春羽的身体间。 魏春羽简直就像坚韧的草茎, 弯折耐受得过人,然而不可能折断他,他身体里始终有一线隐蔽而坚忍的“筋”。 但愈是这样,裴怀玉愈是兴致盎然,他好奇地刁难着魏春羽,坏心眼地咬着他耳朵问他:那根筋,被折到何处了? 魏春羽用了些力,从窗棂上撑起来些,然而裴怀玉却坏心眼地俯身前探,瞧着那双手猛地蜷起,忍笑同他指道:“你瞧窗上的雨珠,这颗是不是格外漂亮?” 魏春羽被他压得来火,伸手胡乱一推,将大片雨珠震落了。 “那你找雨珠去,抱着我作甚?” 裴怀玉笑个不停,煞有介事地吐出一句:“我怕冷。” 他侧身挡风,将窗户又拉上了:“下头有人,不怕别人抬头么?” 魏春羽扯下裴怀玉的领子,龇了龇牙:“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可羞的?” 惊愕之色如一片乳白色的云,停驻在裴怀玉面上。 这副神情叫魏春羽想起十二年前的裴怀玉,他在春风楼下的雨雾里,没有带伞。当自己在挥掷钟鼓馔玉的间隙探头,他已被雀跃的姑娘分了伞,也遮住了魏春羽的目光。 自己忐忑地下楼,瞧见裴怀玉就在五步远处等着,眼睛专注而明亮,叫人好像见了晴日。 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他引着裴怀玉倒在层叠的床帐外,躲着他唇时被委屈的人摁住,力使大了,帷幔就一绺绺地滑坠下来,像云,如鱼,似水,覆压在他们乱七八糟的身上。 微有粗粝的质感搁在两张面庞间,魏春羽就隔着它吻他。 裴怀玉微微笑着纵着他,这样的神情十二年间没有变过。 魏春羽听到自己说—— 他那时候想啊。 手沿着眼前人面廓摩挲而上,最后捂在他湿凉的眼皮上。 “满楼的公子姑娘合起来,都比不过一个裴怀玉。” 裴怀玉骂了句“大胆。”,圈着他往里头滚,等裴怀玉脑袋要磕上墙时,被他伸手垫住了。 魏春羽将头埋在他颈窝里,他的胸膛如山峦震动,冬尽的溪水在融化时微微颤抖,淌过那片山地。 裴怀玉的头发叫他捻着,化春时偏头瞧他不安分的手,发现自己头上的那缕小辫已然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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