俨然气绝。 最后一口气溜走的瞬间,顾云篱搭在叶敏脉搏间的手指也清晰地感受到它猝然停止。 他的身体以急速冰凉下去,方才还想要拉住顾云篱的手也颓然跌在地上。 雨水声敲打在青砖绿瓦的屋顶上,噼噼啪啪,好似隔着耳膜在轻响。顾云篱瞳孔一颤,手指猛地紧缩在了一起。 雨水无情,没过一会人便把流进地板的血水冲刷了个干净,顺着排水渠排向别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无疑给了两人当头一记闷棍,一瞬间,这些日子稍显平和的假象便被无情击破,纷繁之景,霎那间便成为过眼烟云。 顾云篱终于脱力,跌坐在地。 几缕鬓发从耳边垂下,乱了发丝,顾云篱却没有伸手将它整理。 “禁中、圣人、旧案、叶敏……”她喃喃着,思索着想要将这些零碎的东西拼凑起来。 究竟什么事能惊动圣人不惜冒着被御史台再查的风险大肆清剿旧案余患?灭云家一门,难道还不能填平桑氏的遗恨吗! 浮在心头的疑问太多,顾云篱忍不住颤抖着舒出一口气,狠狠挤了挤眼睛,再睁开时,布满了血丝。 是了,心魔不除,她终不会有一日能在卧榻安歇。 可就连顾方闻倾尽多年也只打听出一角的秘事、真相,凭自己一己之力如何能揭开全貌? 她忽觉头痛欲裂,额角青筋跳跃,猛地扶住了地面。 清霜吓了一跳,赶忙扶上她的胳膊问:“姐姐,你怎么了?” “清霜,”顾云篱声音发颤,忍着头痛,“信件递出去了吗?” “已托给江宁府的敕广司分舵,打发他们去了。”清霜忧心她,低声答。 “趁着天黑,走,把尸体处理了。”顾云篱借着她的胳膊直起身,抬起袖摆,看着上面暗红色的血迹,眼神倏然凉了下来。 她将那染血的信封拆开,取出了尚且还未被浸透的信纸。 这封信已经有些皱巴了,顾云篱将它铺平展,细细一看,竟发现这居然是一道劄文抄本。 “上呈中书,臣郑鸿凯启奏。臣近看故旧卷宗时,偶见圣人流产滑胎一案,牵扯数人,多枉下狱……伏愿陛下借复开故事。叩请圣裁。” 看日期落款,已是一个月之前的劄文。 当年的旧案居然真的被人翻了出来,可恐怕这人也不知,不出一个月后,本来众望所归的太子失踪,官家病重,代表着桑家世族的二皇子代理监国……思及此处,顾云篱眉心拧起,目光掠过那具已经冰凉的尸体,心中暗暗揣测:就连外出传递密信的叶敏都死了,恐怕这位耿直忠良的官员也已遇不测。 顾云篱抿了抿唇,此刻脑袋却意外地清醒,她将信折好,随即便递进了烛台上微弱的火苗中,看着火舌缓缓从一角侵袭,渐渐舔舐、吞灭,将信纸燃成一地灰烬。 她眼底倒映着逐渐虚微的火焰,可下一瞬,那火焰又似乎熊熊燃烧起来,奔跑哭喊的人影在火焰中逐渐被化作齑粉,景象,再一次重叠。 直至火焰彻底熄灭。 处理过尸体后,已是深夜。 晚饭未用,这会儿也已临近子时,清霜煮了两碗阳春面,端到廊下的小几前时,顾云篱已不知坐在那张躺椅上沉思了多久了。 廊下挂着两只照明的蜡烛,被灯罩罩着散发着有些熏黄的微光。 阳春面蒸腾着热气,洒了些许葱花,清霜将碗放下,觑着顾云篱的神色,默默端起自己那碗吸溜着吃了起来。 一时间,这寂静的夜里只剩下蝉鸣声与清霜吃面的声音。 思考良久的顾云篱终于回了神,侧头看了一眼那碗阳春面,已经不再冒热气了。 “清霜,我是不是太过优柔寡断了?”她没有吃面,又看着夜空喃喃问道。 清霜噎了一下,把嘴里的面条咽下才回:“我不懂这些。” 闻言,顾云篱早有所觉地无奈摇了摇头,垂下了眸子,可片刻后,清霜却继续说起来。 “可师父不是说了吗,凡行事需谨慎多虑……这又牵连了这么多的事情,谁能一下子便理清,选出一个对的路呢?” “寻常游历遇上岔路都要再三斟酌,更何况如今的现状?多思虑一重,说不定便少一重危险。”清霜道。 顾云篱就这么看着她,静静听完她的见解。 到底只是小孩子,心里没有太多思量,可不见得这便是坏的,少年心性总能不顾一切直冲下去,倒比她如今这样,如履薄冰似的,走一步,便心惊胆一步的好。 她笑了笑,深呼吸了一番,端起了小几上的面条也跟着清霜吃了起来。 清霜见她不答,心里也没底,几口把汤喝了个干净,问她:“那如今,姐姐想怎么做?” 顾云篱一遍咀嚼着,一边答:“今日或许便是东京城为我们敲响的一个警钟,如你所说,一个岔路口,去与不去,皆在于我的决断。” “可贸然前往,未免太过危险。” “那便等师父的回信,若半月之内等不到,咱们换一处地方再开医馆也不是不行。” 清霜张了张嘴,似乎还没有跟上顾云篱这“大不了不干了”的思路。耳边忽地嗡嗡两声,清霜这才回神,“啪”得一下将飞来的蚊子打死在脖颈间,皱了皱眉:“雨刚停,这群蚊子就飞出来叮人了。” 她展开手掌,那一点蚊子血赫然便在掌心,下一瞬,便被清霜蹭掉。 顾云篱眼波明灭晦暗,似是有感而发,低声应和:“是啊,雨刚停,便有东西要出来咬人了。”
第6章 真是鬼医的私生子? 不知那叶敏究竟费了多大心血才将追缉他的龙门卫甩开,顾云篱兀自提心吊胆了几日,却没见有什么貌似龙门的人前来打探追杀,想来他出宫之时也做足了完全的准备,最终却仍是没有逃开惨死贱人刀下的结局。 又临近日暮,顾云篱收拾好了看诊台,一便将门也落了锁。 医馆又重归寂静,她舒了口气,活动了下有些酸痛的脖子,就见清霜抱着一盆残花,眉头轻皱,沮丧地走来:“那日大雨忘记把这株芍药收到廊下,我今天才想起来,已经枯败了。” 这株芍药往日艳丽娉婷,如今却失了颜色,往日清霜晾晒药草之余也会侍弄一番这些花草,只是一日忘记精心照料,它便给人下了脸色,干脆枯了。 清霜嘟哝了一句:“好娇贵的东西,比人还难伺候。” 顾云篱安慰她:“侍弄花草之道比晾晒分拣药草复杂得多。”说着,她拿起一旁的土铲,轻轻将花盆里的泥土翻了翻,又道:“大概是根茎浸水太多,先给它松开土看几日吧。”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阵敲门声自大门外响起,颇有节奏。 上次的事情刚刚过去不久,顾云篱不敢松懈精神,神色一转,手紧紧叩在了桌上,侧耳去听那动静。 一般来说,都快要天黑了,谁还会到访呢? “今日医馆不问诊了,阁下还是请回吧!”清霜挑眉,秀气的脸蛋上浮起些许疑惑,提起衣摆走向大门处。 那敲门声仍旧继续,这回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与此同时,还伴随着一道女人的声音:“我不是来瞧病的,是有人拖我给你们捎东西!” 两人仍然不敢放松下来,清霜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将门闩取下,微微将门拉开了一道缝,睁着一双大眼向外瞧。 来者身量却高,她这一眼刚到她胸口,还没来得及看见她的长相,就听这人语气疑怪,“嗯?”了一声,喃喃:“怪了,怎么是个豆芽大的小妮子?” 清霜立刻便反应过来,随即神色一恼,作势便要合门,那女人动作却比她快了一倍,切掌上前,稳稳地将手抵在了门缝之间。 好大的力气!清霜一阵诧异,还没来得及用力,那女人便又使一劲儿,将门直接拉开,扬声道:“小娘子,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这下,清霜才看清她的样子:来者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却不是妇人打扮,一身惹眼的紫色短臂褙子长裙将她高挑的身材衬得曼妙,她头上束着额巾,头发随意编在肩侧,有些风尘仆仆。 再看模样,吊梢眉,桃花眼,朱樱唇,是标准的美人长相,乍一眼瞧去,便觉得这人气势凌厉,不太好惹。 这委实是个生面孔,清霜脑子里警钟大作,手立刻便搭在了腰间的短刀上,蓄势待发。 那女人却不将她放在眼里,倒是特意看了一眼她腰间的刀,露出个“不出所料”的表情,冷笑了一声:“好嘛,这一来还是两个。” 这话听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清霜恼了,问道:“你是谁!” 女人没搭理她,径自望向一边已经站起身,随时准备把毒药扔出去的顾云篱。 她一身淡青色的长襦,披着一件素白的外衫,头发清简,只拿木簪挽住,眉峰凌厉,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 眯了眯眼,女人眼波流转,朱唇勾起,露出个看不出来意味的笑来,只是那笑却算不上笑,也未达眼底。 “你就是顾云篱?”她双手环胸,眉间轻轻蹙起,细细上下打量着顾云篱。 顾云篱微微愕然,脸上却不动声色,应了一句:“正是在下,不知这位娘子……不请自来,意欲何为?” “还真是你!”话音一落,那女子陡然色变,不理清霜的阻拦直接走上前,“你便是顾方闻的……!!” 顾云篱当即眉头一紧,发觉了不对:怎么扯着扯着还扯到师父了? 于是,从袖口取毒药的动作一停,眼前的女人离自己越来越近,她被迫后退了几步。 这人步伐极快,饶是清霜都没能反应过来,看她近身,大喊了一声“姐姐”! 女人在她身前站定,目光毫不遮掩,从上到下,从头发丝到脚跟,狠狠“洗礼”了顾云篱一遍,再看她袖间的动静,她眼褶一弯,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点了点头:“好啊、好啊,我还当是传闻,原来是真的!” 顾云篱一头雾水,但好歹看出此人并无歹意,于是便问:“这位……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女人眼锋顿时凌厉,斜了顾云篱一眼,冷哼道:“我只当江湖上说顾方闻这厮有个私生女的传闻是人空口杜撰,没想到确有此*人!” 她似乎是气得不轻,叉着腰喘气,暗暗咬牙,嘴里嘟囔着骂着什么“不是东西”、“人模狗样”的词句,说着,还时不时瞟一眼顾云篱。 经她这么一说,顾云篱勉强是搞清楚些状况了。 她从那件事过后便一直跟随着顾方闻游历,十八岁前,几乎从未离开过顾方闻身侧,一个年纪正当时的男子身边时刻跟着一个半大的小姑娘,实在是引人注目,更何况这人还是在江湖上颇有名声的顾方闻。 知晓内情的便罢了,这群不知道真相的人想象力极其丰富,各式各样的说法都有,更有甚者还揣测她是顾方闻不知从哪拐来给他未来儿子当童养媳的。 不过这些流言蜚语之中,当属“顾云篱是顾方闻不知哪个情人生下的私生女”这条比较有可信度,且流传广泛。 顾方闻不是个喜欢麻烦的,自然没想过澄清,只是偶尔遇见太过分的会出手教训一顿而已,再没有其他行动。 于是乎,这流言蜚语便不知怎么传得,传到了眼前这女子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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