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到外面的草原上来,四周都是蒙古包,夜风把蒙古包顶上的塑料布吹得哗啦啦响,像谁同时在数着几沓钞票。 我拉着姜伶,背对着这片蒙古包,朝远处一片空旷的草原上走去。 走出去大概几百米,来到了一片开阔的草原上,四下黢黑,没有蒙古包,没有人影,只有草场在黑夜底下伫立,草根底下泛出白日里晒熟的土腥气。 我们并排坐下,抬头时,银河正横贯天际——那么近,那么亮,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 这些星子一个个又亮又大颗,像是批发市场上几块钱一大包的假珍珠,哗啦啦地滚落了一地,铺满整个夜空。 海市是看不见这样的星空的,我第一次知道星星原来可以这么亮又这么密密,比地理课本上的配图还要震撼。 我看着看着,不由得看呆了,完全忘记了我还有话要跟姜伶说。 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用手肘轻轻撞了撞姜伶:“诺,这不是也能看到银河?也很浪漫——不一定非得要天窗。” 说这话的时候,我扭过头去看着姜伶,却发现她也在看我,安安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星星多的夜晚是看不见月亮的,天上的星星虽然多,发出的光芒却不够照亮这片草原,于是我只能模糊地看到姜伶五官的轮廓。 倒是那双眼睛依然清亮,炯炯地看着我。 我们默契地对视了半晌,谁也没有打破这宁静。 四下很安静,只有风掠过原野的声音。 在大自然震撼的美景面前,人的感官像是被一下子全打开了,所有感受都变得敏锐起来。 于是,心跳声、风声、虫鸣声,就那么清晰地入了耳。在这星空底下。 我总感觉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才能不辜负这样的景象。 我感觉姜伶也是这么想的,就等她开口。 果然,不多久,姜伶开口说话了: “其实之前跟你说想来草原,不单单是因为跟你绑定侠侣的场景是在草原,也是因为——很小的时候吧,有那么几年,我爸妈一直在外地跑,没空照顾我,就把我寄养在舅妈家。” “我舅妈的儿子——就是我表弟,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生日是5月4号。为什么记得呢?……因为每年的5月4号,我都会故意找借口留在学校,晚一点回去。” “这样一来,等我回去的时候,表弟的生日已经庆祝完了,我就不用看到他收到生日礼物的时候,那个表情了——一个人怎么能高兴成那样啊?而且我表弟不喜欢我,他老是拽着鼻子看着我,嘚瑟得要死。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不就是想看我羡慕他么。” “有一次我明明已经特地晚回了,我表弟还把他收到的礼物拿我面前耀武扬威。晚上睡在床上我越想越气,就趁着大家都在睡觉,把我表弟的生日礼物给偷了——我确实也有错,我不知道我那时怎么想的,可能太小了,上头了这样。” “当然后面被我表弟发现了,告状给舅妈,我舅妈就告状给我爸妈,说我手脚不干净,然后我爸妈让我舅爸舅妈帮忙教训我,我就被揍了一顿。” “但我真的不是稀罕那个玩具赛车,我一点都不感兴趣,我爸妈给我的零花钱没少过,我想要什么买不到?……也不能这么说,确实也有买不到的,比如收到生日礼物的感觉。” “我很委屈,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不通为什么表弟有生日礼物我没有。我知道我爸妈不是买不起,但他们就是觉得这不重要。他们还在海市的时候会送给我生日礼物,不在海市的时候就完全不记得我生日了,我舅妈更不会在意。所以我很怕过生日,因为每次过生日我就会被提醒,我只是个没人惦记的死小孩。” “有次我爸妈跟我打电话,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竟然破天荒地问我今年过生日想要什么礼物。我那会儿在看喜羊羊和灰太狼,里面不是有个青青草原嘛,我就特别想去见见真正的草原是什么样子的,我就说我想去草原,就这个当生日礼物就好。他们答应了。” “但后来的事你应该也猜到了,他们回了海市,也早忘了答应过我的事。我想过跟他们提一下,但我最后还是没提。我觉得没意思。有些话你自己提就没意思了。” “我那会儿可能有点赌气心理吧,就想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一个人也能去。但是等到我自己真的能去了,我发现我又不想去了。” “然后我才知道,我想去的从来都不是草原,而只是想体验有人陪着我一起去草原的感觉,就像那年我想偷走的不是那个赛车,而是收到礼物的感觉。” “但现在,有人送我礼物了,也有人陪我去草原了……”姜伶牵起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留下一个吻,“我终于不是自己一个人了。” 四野静寂,只有远近的虫鸣声,高低错落。 关于姜伶的家庭,我没有具体问过,她似乎也不喜欢提。像这样主动提及,主动诉说她的那些过去、那些创口与不可说,还是第一次。 银河在上。我心跳怦然。 我被姜伶的情绪深深感染,我感到某种隐秘的联结在黑暗中悄然生长,把我和姜伶的灵魂绑在一起。 当姜伶大大方方说爱我时,我爱她。 当姜伶剖开她的痛苦,又立足于痛苦说爱我时,我进一步爱上了她。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趋利避害,不是人类的生物本能么? 那么为什么,人会被充斥苦涩的、又浸满泪水的打动? 又为什么,人在窥见爱人的痛苦时,才会感到真正握住了爱?才会感到被接纳与信任、才会感到前所未有的亲密? 我看着姜伶,姜伶看着我。她额前的刘海蓬松发软,眼神干净到纯粹。 我突然好想吻她。 不止。 想拥抱,想发疯,想狠咬她的肩膀。 死死占有。 这时姜伶抿了抿唇,“我是不是一下子说太多了?有点不好消化?你如果不想听这些……” “没有不想听。”我从放空中抽离,自证似的赶紧摇摇头,“相反,我喜欢你跟我说这些。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了解。” 我想姜伶说出这些话,也许押上了什么宝贵的东西,比如说勇气。我必须要鼓励她,像这样的吐露心扉,才会有下一次。 于是我交换似的说,“我也跟你说个我的事吧。” “大概是在我初中的时候,那会儿班上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兴起了一股旅游热。每次收假回来,身边的同学不是去爬华山了,就是去张家界玩了,我都插不上话。因为我连本地的动物园都没有去过,更不要说外省。” “后来回到家,我就跟我妈提了一下——我不敢直接跟我爸提,我跟我爸关系不好,我也怕他。总之我跟我妈提了就够了,跟她说了就相当于跟我爸说了。当然也不是强迫他们非要带我去哪里哪里玩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我们家能有一次以家庭为单位的出游。” “可能我的意愿确实通过我妈传到我爸那儿了吧,有一次我爸难得有兴致,说要带着我们全家去滑雪。结果东西都打包好了,人也上路了,车走到半路,我却晕车了,我爸怕我吐在车上,就骂骂咧咧地把车开了回去。” “好不容易盼来的出游就这么泡汤了,还挨了一顿骂——我爸说我是个没用的东西,又说我都知道自己晕车,还嚷嚷着要出去,简直就猪狗不如——呃,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他的原话其实比这要难听得多。我挺受伤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小一件事能让他生那么大的气。” “好过分。”姜伶没忍住替我打抱不平,“这么难听的话怎么能用在自己的女儿身上?” “嗯……而且,其实我跟我爸提过,我上别人的车都不晕,我只晕他的车,因为他喜欢在车里摆味道很重的香薰。但那香薰后来还是摆在那车里,并没有因为我提了一嘴就被拿走。” 姜伶没说话了,只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好半晌,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轻快地拍了拍我的手背,说,“没事,我不爱在车里放香薰。” 心里蜷曲的一块被姜伶的话熨平,我笑了起来,“好。” “我们也可以一起去动物园,不止动物园,还可以去华山、张家界,还有更多的地方。” “好。” 我垂下眼皮,握紧了姜伶的手,“其实我说这么多,也是想说,就跟你终于不再是自己一个人了一样,我也终于不再是自己一个人了。” 这次,姜伶看了我好一会才说,“谢谢。这种被你需要的感觉……很好。但其实,我会怕……” 姜伶说着,握着我的手突然收紧。 我定定地看向姜伶,看向我十八岁的年轻的恋人。 夜风掠过草尖,像是大地在轻声叹息。 在夜风里我问她,“怕什么呢?” “就感觉你太好了。如果哪天跟你分手了……我当然不希望有这么一天……但如果有这么一天的话,我会怕和你分手以后,我再也处不了别人了,会觉得……都没有你好。” 我有些受宠若惊。 原来我在姜伶心里,已经好到了这个程度么。 我想对姜伶说你错看了,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好,或许只是你情人眼里出西施,或许只是你对我有了恋爱滤镜。 你知道在我爸嘴里我是什么吗? ——是蠢猪、废物、赔钱货。 和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伦理上最亲爱的爸爸啊。 多么讽刺。 血缘上最亲密的人尚且这样评价我,我又何德何能,竟让你如此厚爱我呢。 我张了张嘴,终于还是说不出口。我无法在这件事上做到坦然而毫无保留。 我承认,我在家里没得到的爱与认同感,在姜伶这里得到了。我很迷恋这种感觉,如此温暖,让人上瘾。 我便不敢托出我的自卑。 我对谈恋爱虽然无甚经验,但也通过网络触类旁通地知道,感情里是存在博弈的。 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的软肋和盘托出,无异于把自己在感情里的筹码全部送给对方,这样会让自己在这段感情里太过被动,从而不被珍惜。 不是我不信任姜伶,担心因被动而被姜伶玩弄真心。 或许姜伶在爱里不够成熟,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真心。 我只是一直以来都处在一种不安的情绪中,被这种情绪笼罩久了,我便没法做到完全坦诚。 我可以示弱,但又不能太弱。我需要让自己处于被怜爱的处境,但同时也要容许自己有被想象的空间。 我于是没有抖出我的自卑,只附和道,“那我们就不要分手。” 姜伶别过脸来,定定地看了我片刻,冲我点了点头。 草地上十指交扣的两只手,握得更紧了。 都聊到分手这个话题了,我又想起来一个延伸性话题,“那你和你的前女友……就是你觉得分手之后,还应该和前任保持联系么。” “那当然不。”姜伶言之凿凿,“分手之后还保持联系,那也太奇怪了,也是对现任的不尊重吧。” “这么说,你把她们都删掉了?在分开之后?” “怎么?查岗啊?”姜伶笑了,顿时却又像觉得自己理亏似的,很不硬气地解释起来,“对啊,都删掉了,这是原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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