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烟湄面上挂着的客套假笑瞬间僵住。 大人间走过场的闹剧,好似伤了稚子的心。 “等等!” 她心一软,提裙紧走撵上母女俩,揽过红眼的小孩轻轻抱了下:“你很好。但我不能多抱你,阿姊会吃醋。体谅一下我,不生气了?” “嘻嘻…” 半大孩子就是好哄,变脸比翻书都快,拿贼鬼溜滑的眼珠瞄了江晚璃须臾,故意贴林烟湄耳畔调侃:“漂亮师傅原是妻管严呀!” “你…”林烟湄登时红了脸,悻悻推开小孩,佯怒道:“回你家去。” 谢鹤真交叠双手,装乖作揖,拖着长音道:“真真谨遵师命。” 话音落,小旋风撒丫子逃了。 林烟湄只觉眼前发黑,扶额连连叹息:“谢家都是什么妖孽!从老到小,一群活宝。” “活宝她徒儿,”江晚璃面无表情靠近她,端着肃然审视半晌:“有事瞒我?谢砚青做甚去了,怎不见你好奇?” 林烟湄的小脸转瞬垮掉:“别问了,我宁愿猜错了。” 江晚璃顿起警觉:“南疆的大捷有问题?寸瑶动了非常手段?” 听得追问,林烟湄倏地抬眼打量着江晚璃,暗诽殿下冰雪聪明,啥都瞒不过。她没多解释,只颓唐点头:“暂无确切消息,若是真的,到时还请阿姊陪我演戏,瞒过婆婆她们。” 江晚璃搓了搓林烟湄的脑袋瓜:“下次记得告诉我,莫再独自苦撑。” “噢…” “轮椅的事,非是我不办,而是有更好的办法…” 江晚璃怅然低叹:“我本指望等寸瑶回来保险些的。你娘心智受创虽难康复,但瘫痪只是受惊癫痫所致,刘素说能治。我迟迟不请医者,是怕你娘见了外人或吃痛受惊,病情加重。” “真的吗?”林烟湄欢喜到不敢信:“阿姊不是在安慰我吧?” 江晚璃见她激动至此,反而不敢打包票了: “得你娘配合行针、且身体底子好,才有望重新站起来。” 哪知小林一点不挑剔,开怀到原地转圈圈:“有希望就好,哪怕只是试试呢?总算有个好消息,太好了…我是不是该先告诉婆婆去?” “随你。”江晚璃无奈低哂。 大多时候,林烟湄依旧单纯的像个孩子,所求不多。就是老天不公,给她施加了太多苦难,让本该潇洒恣意如烟火璀璨的姑娘,在人生最快活的年岁,背负了复杂的因果。 江晚璃虚望着蹦蹦跳跳跑向后院的背影,心中暗暗祈祷: 双十年华,是成长路上的崭新开始。希望从今以后,小鬼的前路坎坷踏尽,一马平川。 * 槐夏,蝉鸣声声。 得胜大军于酷暑来临前班师回朝,京中筹备了盛大的仪式。 奈何,翘首以盼的众臣根本没等来离京日久的陛下,大军回城后迅速接管城防,反把她们围困于瓮城内,连家都不准回。 是日清早,宫里称太后病情加重,急诏江晚璃进宫去了。林烟湄只得再度顶了江晚璃的差事,率臣工出城相迎。 自也毫无意外的,被大军堵在了城楼内。 林烟湄成了丈二的和尚,眼瞅着老少重臣乱了阵脚,赶紧去寻带队的安芷问情况: “围困我们是何意?陛下呢?大将军此举不妥罢?” “老臣正想接您呢。” 安芷见她主动撞上门,欣然朗笑着,一把提溜起干瘦的小人拉上马,挥鞭直入宫城。 林烟湄被疾驰裹挟的风呛得眯眼:“带我去哪啊?” 安芷存心卖关子:“一会您就知道了,城外那群人必须困住,省得她们不安分。” 一刻后,宝马载着二人冲进宫,一路行到太后殿外才停下,整段宫道居然无一人拦阻这不该入内的马匹。 安芷止步殿前,躬身道:“请罢,臣没资格进去。” 林烟湄仰头瞅瞅熟悉的宫殿,揣着一头雾水推了门。 外殿无人。 她绕过屏风,迎面撞见本该“不省人事”的江祎,好端端穿着朝服坐在主位,江晚璃侍立在旁,也是衣冠肃然,手里还捧着一卷锦轴。 殿中左右两侧杵着几位上了年岁的紫衣老臣,其中领头的颤巍巍,好似快站不住了…林烟湄仓促逡巡,没一个面熟的。 这是什么阵仗? “来了。” 脸色苍白的江祎有气无力地开口,转眸示意江晚璃:“你操持罢。” “是。” 江晚璃恭谨一礼后,暂搁下锦轴,从袖内掏出奏本平举过肩:“有制。” 大伙呼啦啦跪倒,林烟湄纵然反感这场合,也碍于情势随了大流。 清泠嗓音旋即响彻殿宇,只是那熟悉音色里承载的言辞,每个字都足够振聋发聩。漫长的等待里,林烟湄脑子嗡嗡一片空白,腿渐渐麻木,那冗长的制书也不见终结。 她只记得,最后江晚璃的嗓音都泛起沙哑,隐约带着压制不住的哽咽。 声音消散时,林烟湄亦不知不觉的,落下满面清泪。 是罪己诏。 接连两道,太后和陛下各一。 这是林烟湄始料未及的,其上措辞…更是她做梦都不敢肖想的。历朝历代君主,能在盛世治下将自身罪责剖析得淋漓尽致、彻骨见血的…恐怕只有眼前这位迟暮老者一人。 没有推诿、辩解,没有把所有过错栽到言锦仪身上,反而甘于清醒指出自绍天帝起的君主做下的不妥决断寒了开国重臣之心,从而酿出后世冤冤相报、贻害社稷稳固的诸多祸事… “林烟湄,此诏本该请你母亲来听。可惜她的病忌讳刺激,朕便自作主张,请你代劳了。在场诸位有历经三朝的老臣,也有我江氏德高望重的宗亲,今日俱在,一并做见证。” 江祎撑着扶手,说话时喘息很重: “罪己诏既是诏书,合该昭告天下。只是…朕终归是凡俗,可否同你求个宽限?朕时日无多…” “陛下得天庇佑,万寿无疆!”臣随听不得江祎如此说,尽皆伏地高呼。 闹得林烟湄实在尴尬,待这呼声降下来,忙开口道:“太后有此诚心,臣替家母及靖安军旧部,叩谢圣恩。至于诏书…臣只求朝廷昭雪旧案、弥补幸存者亲眷,公开与否…” “不,要按律行事。朕只恳求你,待朕百年后再昭告,给朕留一丝体面,可否?” “这…”林烟湄无措地看向江晚璃。 她介怀的不是旁的,而是江晚璃余生会否因此而难以自处。 迟来的歉意换不回逝者的命,充其量只是安慰幸存后人。若执意公开诏书会让江晚璃痛苦,她也不是非要坚持。 怎奈,江晚璃不知何时闭了眼,根本不给她揣摩心绪的机会。 “不用看她,”反倒是江祎平静提点:“靠一方无尽让步,绝对换不来长相厮守的深情。流传千古的佳话,是双向的体谅与成全。你如何想就如何定,她若疼惜你,自有取舍。” 林烟湄垂头攥紧拳,额上汗珠涔涔:“臣…如太后所愿。诏书公之于众之时,旧恨一笔勾销。” “多谢。” 江祎颤抖着嘴角,稍一莞尔,起身平视江晚璃:“此后的事…” 江晚璃睁开眼,笃定道:“儿能办到。” “好。” 江祎欣慰颔首,缓步往寝殿深处去了。 林烟湄与大伙躬身送过,再抬眼,江晚璃已捧着锦轴站定她跟前,眼神之坚毅、容色之端肃,是她从未见过的板正模样。 “阿姊?” 江晚璃微抿着唇,双臂缓缓平抬的同时,傲然的头亦随着下颌低垂。紧接着,身形一矮,平整的朝服裙摆在地上散若盛放的牡丹。 “咚!” 几乎同时,林烟湄双膝及地,迅捷托住江晚璃的胳膊,把对方惊得眸光凝滞。 她惶然开口:“阿姊可是不舒服,怎么腿软站不住了?” 江晚璃错愕地盯着她,唇抖得厉害,明显要辩驳什么。 “起来,站不住就靠着我。” 林烟湄猛地拽住江晚璃的袖子,把人往上提。她手劲很大,是积蓄了全力的,为的就是让体弱的江晚璃无力反抗。 她不傻,那锦轴曾经也见过的,宗亲耆老齐聚的场合,能干什么她多少能猜出来。 至于江晚璃盘算了些什么,那过于庄严肃穆的反常神情,那令她惊骇的举止已明晃晃告诉她了。 被硬拽起的江晚璃卯足力气抵抗着,险些瘪红了脸…可终归体力不济,败下阵来。 小鬼竟捣蛋! 不待她思量出救场说辞,手中居然又是一轻。 林烟湄趁她纠结慌乱,竟抽走了她握着的圣旨,旁若无人地阅览起来,而后还戏精附体般故作震惊:“陛下竟要禅位给阿姊?” “臣…臣该恭贺殿下。”说着,小鬼撩袍就要拜。 江晚璃大惊失色:“你…!” 诏书上写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这诏书是昨夜秘送到江祎手里的,与之一起的,还有一封江颂祺写给江祎的秘信… 江颂祺碍于母亲和胞妹谋反作乱,于公失责,于私更是千愁万绪,自觉担负不起江山万钧,甘愿让贤退守疆塞。至于禅位人选,她留了空白,希望江晚璃和林烟湄自行定夺的。 唯有她退位,这被贼人搅乱的一池浑了半生的水,才能如绍天帝所愿般回归正轨。 “臣等恭贺殿下,恭请殿下遵诏即位!” 满堂臣工宗室虽被请了来,却并不知诏书内情。不过,退一步讲,这屋里的年轻人,哪一个都是江家皇族的后嗣,江颂祺的帝位尴尬亦是人所共知,因此大伙审时度势,接纳并不困难。 山呼声起,江晚璃彻底被架在了火上。 诏令人名空悬,是绝不能堂而皇之说出来的隐晦… 情急之下,黔驴技穷的江晚璃不知哪来的牛劲,猝然揪起林烟湄,扯着人大步流星直扑内室。 “阿姊注意影响。” 方绕过屏风,林烟湄脚掌抓地,掣了江晚璃一下,逼停了对方张皇的脚步,气音脱口: “阿姊,我阴了你,你别恨我。” 江晚璃胸腔剧烈起伏着,眼尾泛起大片的红。 “我知道你的思量,我都懂。” 林烟湄知晓外间看不见,也清楚耽搁久了臣工会疑心,便下定决心快刀斩乱麻: “但社稷天下关乎众生,不可儿戏,不是你我随意互让的玩意。我生于乡野,性情散漫不擅决断,所求仅是公允洗冤,没能耐坐稳皇位,更痛恨争权的狠戾。先帝传位正统是我姥姥,不是我娘或我。于臣工而言,拥戴你理所当然。你自幼学习权术,最合适不过。” “胡扯,我病歪歪的怎…” 江晚璃一张嘴,泪水就夺眶而出,哽咽到失声。 林烟湄紧紧抱住她:“我帮你。你在前头顶着,做我的准心骨,我便赴汤蹈火,什么都敢替你分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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