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母女二人去看了景乐平。杨千艳在墓前,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她的不甘和无助。 景婕在一旁听着,她真的无法完全和杨千艳站在同一战线上,但她总能理解她的母亲。 杨千艳早就不年轻了,只能靠粉黛承受行尸走肉的皮囊,她小病缠身,总是疼得睡不着,只有在这时候,景婕才能看出杨千艳如同记忆里的一般鲜活。 回到家,杨千艳心情很好,做了一大桌子菜,还拿了酒,“这酒你妈我藏了多少年了,今天咱娘俩喝一杯,庆祝庆祝。” 景婕蓦然失神,杨千艳倒满一杯她忙不迭地夺走喝完。原来好酒是不辛不辣不苦不涩,不会刺穿喉咙的。 杨千艳有些惊喜,笑得难得慈爱宠溺:“傻丫头,酒不是这么喝的。” 看她满杯酒下肚,杨千艳又倒了一杯,又被她夺走喝尽。 杨千艳无奈道:“看把你高兴的。” “高兴?”景婕剁地放下酒杯,伏身反问杨千艳:“高兴什么?” 杨千艳刚要解释,景婕打断她,质问道:“高兴你害人性命?” “高兴你毁人前途?” 景婕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杨千艳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你什么意思?你在怪我?” 景婕自知自己没资格责怪杨千艳,只得劝道:“别这样了,住手吧。” 杨千艳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你别忘了你爸是怎么死的!” 她看着景婕,恨铁不成钢,“就是因为你爸心软!所以最后才没钱治病,才会被医院的人扫地出门!你忘了吗?!” 景婕不吭声,杨千艳走到她身边揪着她的领子问:“说话啊!你哑巴了?!” 见景婕不说话,她抬手就要打。 “没有。没有忘。”景婕低着头,小声说道。 停在半空中的手还是挥了下去,十分响亮的一巴掌,咬牙切齿:“记得居然还说出那样的话,该打!” 伴随着酒的后劲,脸也火辣辣地烧了起来,景婕质问杨千艳,“因为上一辈的恩怨,可他们又有什么错,他们甚至什么都不知道。” “我呢?!我跟你爸又有什么错!?”杨千艳用额头抵着景婕,“你告诉我,我跟你爸有什么错?我们只想好好生活,为什么那群贱人要欺骗我们!?” “所以你也要变得和他们一样?” “哈。”杨千艳讽刺地笑出了声,一下下拍着景婕的肩,一下下将她按到地底:“我真是替人养的好女儿啊~” “我这么痛苦,为什么要看着他们幸福一生?” 杨千艳脸上的变化极快,下一秒,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言不惭道:“我快乐的话,所有人痛苦也无所谓呀。” 杨千艳来回踱步,最后直立在景婕年前,双手握着她纤细的脖颈,轻声细语地说:“这世上,只有你没有任何资格指责我。” “只有你,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 杨千艳说得没错,景婕无言以对,按住她的手腕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是说那些人的子女、如果她的父母根本就不爱她,她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你也不会放过她,是吗?” 听着景婕问出的这些问题,杨千艳程序出了故障的机器人,机械般地扭着脖子,嘎吱嘎吱。 景婕一抬头对上了杨千艳布满血丝又空洞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要把她吸进去一半,杨千艳双手死死按在景婕脖子上,开始用力。 “告诉妈妈,你遇见了谁,是不是?”
第 14 章 景婕听到杨千艳这么问,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杨千艳看似疯癫,对大事不露声色。这些年杨千艳对当年的人和事的咒骂大幅减少,如果杨千艳不是这些天一直带她去看将死之人,毫不避讳地说出背后的那些手笔,景婕真的会以为时间抹去了她的执念。 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景婕眼睫龛动,冷静后单手扶桌沿缓慢站起,掰开杨千艳放在脖子的双手。 不会的。凭杨千艳对自己的控制欲,怎么可能让付暄在自己身边这么长时间。 母女二人面色各异,景婕起身准备离开,杨千艳双臂张开挡在她身前拦住,“你去哪,今天可是除夕啊?” 景婕冰冷地回答:“去哪不重要。” “那就在家里待着不好吗?”杨千艳双手抓住景婕插兜的手,一脸恳求。 景婕抽出手,说:“不好。” 景婕最受不了杨千艳上一秒还在冥顽不灵,下一秒又是现在这副受害者卑微恳求的姿态,她这些年受得够够的,她反问杨千艳:“你还记得你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年轻?”杨千艳听到这个词愣了一阵,而后慢慢站直身体,理了理衣角,双臂折叠双手放在脸侧,无措又难为情地摸着脸。 她反复摸着充满粉感的肤质和皱纹时,难过地蹙眉垂眼:“妈妈知道自己已经老了、不年轻了、跟不上时代了,和你们年轻说不到一块了。你以前明明很乖,明明那么听话……” “啊呀——”景婕的眼泪一瞬间流下来,她用手遮住双眼抬头哽咽,声音颤抖得像呼救。 杨千艳忙不迭地跑到她跟前,手忙脚乱地替她抹眼泪,嘴里说着“不哭不哭,有妈妈在,跟妈妈说”。 景婕闹钟还有一些自己六七岁时候的记忆,她不止一次怀念年轻时候的杨千艳,虽然没耐心脾气臭,但不会像现在这样用软刀子捅人。 “您是不是记错了,我什么时候乖过?” 景婕解开彼此的伤口,“我要是乖,我爸就不会死,那家的女儿也不会瞎——” “胡说!”杨千艳伸手打嘴,力道不重,倒是有些嗔怒的意味在里,“都是他们的错,那些贱人死不足惜。” 景婕:“你别说了。” 杨千艳委屈地哀怨:“你怎么就不理解妈妈?” “你能不能别用这种受害者的语气跟我说话?”泪水将睫毛拧成几绺,景婕的手无力的垂在身侧,眨着泪眼,她无法第一时间看不清杨千艳。 在看杨千艳还是那副表情之后,景婕抹了眼泪,甩开杨千艳伸过来的手,杨千艳没有放弃,立刻握住景婕的手低头抚摸。 “我尝试去理解你,不代表我认同支持你的行为。我不想看死人,以后你的快乐不用和我分享,我不会再替你将恨意倾泻在其他无辜的人身上。” 酒的后劲开始显现,短短几句话让景婕乏力疲劳不已,她本以为说出来会很轻松。杨千艳拉着的手,她这次没有甩开。 杨千艳听到景婕这么说,忽然抬头盯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儿,景婕的五官长得不像她,也不像景乐平,滋滋怨毒扯出眼里的血丝,恨不能生吞活剥了景婕,她低吟浅唱般地说:“我很讨厌你这张四不像的脸。” 景婕挣开手,微微扬起脸始终没有低下去,“那就别看了。” 空荡荡的房子里传来一声巨响,继而是长久的寂静。杨千艳独自神伤,看着空无一物的手心,“我的女儿不是这样的……” “你不是这样的,你多听话……你是最理解妈妈的……” “你是妈妈最乖的孩子啊……景婕。” 景婕跑出小区大门才停下来,扶着柱子喘息,夹杂着凛冬的风削人三寸骨,让人止不住地哆嗦。 毫无征兆地,人中一热,景婕用指腹轻轻一摸,鼻血划过上唇延到下巴。 血越抹越多,腥锈的气味挥之不去。 小区门口超市的老板还在店里,一出店门看到景婕这副模样吓得心脏都快出来了,后仰身子警惕道:“你谁啊?别死我超市门口,这这这大过年的——” “我流鼻血了,止不住,帮帮忙。”景婕捂着脖子,血从指缝中渗出。 “我店里有棉签和纱布,你用完付钱啊。”老板将景婕扶进店里。 正午的太阳刺眼,景婕眼前只剩白茫茫的一片。 到底是在身边当女儿养了将近十年的丫头,也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赵敏和付暄还是说了一些老掉牙的话,但这天聊着聊着就开始生硬。赵敏开始心里苦涩:果然,不走动一定会生疏。 听视频那头没有声音,付暄小声地喊了声:“舅妈?” “哎哎,在呢,舅妈听得到。”赵敏答应道,随即问:“小暄,舅妈可以问问你为什么不回家吗?是不喜欢我们吗?” “没有。”听到赵敏这么说,付暄寝食难安,“我只是觉得,我该独立了。” 赵敏急不可耐,直接站起来说:“那也不用两年不回家啊,你知暖姐姐孩子都能跑好几年了,知暖姐姐还隔三差五地回来。” 赵敏就差把“死脑筋”三个字念出来了,刘知暖全程在一旁听着,插了一嘴:“小时候我看不是挺机灵的吗,怎么现在越活越木鱼了?” 赵敏啧了一声捂着手机,示意刘知暖闭嘴。刘知暖兴致缺缺,嘀咕:“说不定人家嫌回来麻烦呢,啧,小时候不是挺会讨人喜欢的吗。” 付暄是本地人,刘知暖一家却不是,从荆南坐高铁到家要两天一夜。 “不……”付暄支支吾吾,双手绞在一起放在膝盖上。 不一样的。我不是刘知暖。 “那你明年一定要回来,知道吗?明年是舅妈六十大寿,你不回来我就让你知暖姐姐把绑回来。” 刘知暖又不乐意了,两手一摊,“她回不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想见人家你自己去绑嘛,一天到晚净使唤我了。” 赵敏充耳不闻,一个劲儿地问付暄知道没知道没。 付暄只能妥协,“知道了舅妈。” 赵敏又是嘘寒问暖了好一阵才舍得挂掉电话,刘知暖调侃她:“不是舍不得人家吗,怎么不打到跨年?” 赵敏一副“你懂什么”的表情睨着她,“人齐了,我要去打麻将。” 赵敏夫妇在刘知暖是十一岁之前一直东奔西走,她们一家对节假日的期盼都非常一般,并不会赋予太多意义。 用刘知暖的话说,就是“有没有这个节,这一天照样过”,比如赵敏现在要出门打麻将,刘德军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钓鱼。 只不过在付暄来了之后,所谓的节日又被拾了起来。 今天注定是要熬夜的,付暄已经在等寝室群里零点的视频了。 付暄裹上羽绒服摸到阳台,附近已经开始出现烟花的声音,她估摸着距离零点没多久了。 留校的人不多,待在学校跨年的人更是一只手能数得过来。她突然觉得自己也没有习惯独处。 学校这种地方人一少,气氛便诡异得安静,今夜有风,枯枝瑟瑟发动。付暄听着这些细小的动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在阳台待了没一会儿便回到寝室坐着了。 也不知道景婕睡了没有。她想。 手机响了,付暄以为到了零点,接通道:“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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