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来,就话长了。”江芜咬了咬唇,下了决心。她也是憋了一整晚了,既然楚秀兰大清早地爬起来打开了这话茬,那么…… 话还没说清呢,楚秀兰就看着江芜起身走近板车,左摸了一下摸出个光溜溜的碗,右摸了一下摸出两片细纱布,又掏了掏,掏出个很眼熟的小荷包和一件眼生得很还缝了好多个口袋的……坎肩?坎肩的前半部分? “此事,说来话长……”江芜捧着一堆东西,狗狗祟祟地带着楚秀兰离板车远了些,直到两人的脚铐绷紧了方才止步。 也正是因为离得远了些,秦若瑶的小屁股暂时保住了。 江芜开始说前一夜的事,包括这些东西的来去…… 楚秀兰捏着荷包,一时不知该先震惊三岁的小崽在自己的眼皮子下面藏了十天的绿豆糕,还是先检讨自己待小东西太严格,怕她食甜坏牙总控制她的甜食,让她藏了十日都不敢与自己说。 只细想又觉心酸,小东西馋坏了,好不容易去灶房偷了盘绿豆糕,都还没来得及吃一块呢,抄家的官兵就涌进了府里。入狱前都被搜身了的,虽不知哪位好心的官兵只捏碎了那些绿豆糕没有没收,但小东西在自己眼皮子下面竟一口都没敢偷吃。 甚至突然又记得了,往日这甜甜绿豆糕是病了才有得吃的东西,而后舍了这甜甜的心肝喂给了生病的杜引岁,在孙子还饼子时为了推拒谎称身体不适吃不了太多的秦崇礼和……半夜起来发现了可能会和自己告状的浩阳。 实在……大气。 好好好,这肚拉的……相信爹知道了,一定会很“欣慰”。 楚秀兰听着小东西的好心,听着儿子迟到的恍悟,再听着两小只傻子一样抢碗里那点儿剩下的霉绿豆糕碗底,心酸难过之余又有些好笑,泪花渐涌上了眼,眼看着就要落下了。 就在这动情时刻,江芜说到了……那道突然坐起,夺走霉碗的黑影。 “什么?你说杜姑娘醒了,坐起来了?”楚秀兰两行泪落下,却只剩了生理痕迹,心中只余震惊。 “嗯,她还把碗吃干净了。”江芜指了指她特地拿出来的碗。 “她坐起来,然后把碗舔干净了?”楚秀兰看了一眼光亮亮仿佛洗过的碗。 “吃干净……”江芜小声试图帮杜引岁挽回一点形象。 楚秀兰压根没在意这点细节,她刚反应过来:“等等,那瑶瑶给杜姑娘喂得最多啊,她怎么没拉肚?”非但没拉肚,这两天多了都没解手啊。 “所以,楚姐姐你说……杜姑娘是不是,摔坏了?”江芜小小声。 这就是江芜一大早的,想拉着楚秀兰说这些事儿的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她真的觉得杜引岁,摔得有点不对。 “……”楚秀兰锁了眉,“不好说,也许人就是没这个需求。她昨晚都醒了,也没要去么?” 江芜摇了摇头,又拿起了那两片纱布:“这个是……” 楚秀兰还在霉绿豆糊糊的震惊故事里没拔出脑子呢,下一秒江芜就把她的头又按进了馊鸡蛋里。 “所以,杜姑娘醒了,先舔完了霉绿豆糊碗,又吃了六个馊了的白水蛋,接着干吃了一堆面粉……最后把那剩下的小半车金银花嚼了?”楚秀兰觉得头有点晕,决定先坐下。 天呐!江芜都在说什么啊! 楚秀兰低头看向手里足足有六个小口袋的半坎肩,哦……不,应该说是为了更贴身,特地缝制的面袋衣……要不是江芜能掏出这东西,三个小口袋里还真有面粉,自己怕是要以为江芜是癔症了,都说的什么啊!她那说的是杜姑娘么,是猪精啊! 哦,当然,现在有证据在手,那不是猪精,还是杜(猪)姑娘。 楚秀兰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偏生旁边蹲下的江芜还一本正经地解释着什么“不是馊了的白水蛋,是打开的生鸡蛋在水里煮滚成型后捞出来的白水煮鸡蛋,馊了。” 天,现在那鸡蛋是什么形状还是重点吗?楚秀兰扶额。 若是身在三桥驿的田婆子能听到楚秀兰此时的心声,必得郑重点头,给她来一句“那可太是重点了!”毕竟,她们那儿可是有一个闲时会来灶房看鸡蛋壳的驿长呢!白水煮蛋送得,蛋壳可万万送不得。生蛋壳与熟蛋壳那区别也大着呢。 三桥驿的奇异,多有未体会之处。 但是没关系,楚秀兰此时已有更厉害的奇遇。 “所以,猪……诸如以上所述外,杜姑娘还有什么别的异状吗?或是有没有和你说点什么?吃完那些之后,就睡了吗?”楚秀兰试图理智分析已经逐渐离奇的情况。 “没,她没睡。她晕倒了。”江芜老实作答。 “晕倒了?!”楚秀兰差点一口气没上得来。所以她们说半天都说什么呢,人都晕了啊! 江芜顿了顿迟疑又道,“只是,人晕倒之前会有时间说一句‘啊,我晕了’这样吗?” 会的,楚秀兰觉得刚才的自己努力一下也能说完再晕。 “所以,她吃完就立刻说了那句,然后晕了?”楚秀兰再次确认道。 “倒也不是,她还和我说以后霉了的馊了的千万别扔,都可以留给她吃。遇到药材不管是什么药有多少采多少,她都能吃。又说……”江芜缓缓答着呢,突然停了。 “又说什么?”楚秀兰很想回头叫醒公爹,问问他,江芜这慢吞又噎人的说话方式是不是他教的。 江芜没立刻回答,反是抿了唇,微垂了眼。 楚秀兰看着江芜那渐渐红起来的脸,突然有种自己刚才不该追问的感觉。 “她又说,她现在要指着我呢,让我把每日早晚发下来的水都喝了,给她勺几碗河水喝喝就行。”江芜微红了脸,小小声,“我和她说不行,不能生喝河水,野外的水必须烧熟了喝,不然会生病。我怕她不信,又给她背了两个书中的例子,然后……她就说晕就晕了。” 楚秀兰以为自己要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呢。 就这?就这脸红啥? 说起来,是真晕了么,不会是被念叨困了吧…… 两人没说出个四五六来,不过说话的功夫,天已大亮。 远处衙役们休息的地方已有了起来的动静,想来不一会儿就要来吆喝囚犯们了。 “所以,楚姐姐,你说杜姑娘是不是摔坏了?”江芜依旧惦记着这个事儿。 说实话,没亲眼见过杜引岁清醒状况的楚秀兰觉得吧,坏了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今天再看看情况。”楚秀兰分析不出一二,决定一会儿用一用公爹的脑子,又将手里的“粮食衣”塞给了江芜,“那婆婆点名说给你们的,你们吃吧。” “我们拿了的,这些你们……”江芜递。 只话没说完,就被楚秀兰又推了回去。 “还是给你的猪……”楚秀兰顿了一下,卡住了,这回脑子跟不上了,瞬间老大一个红脸。 第17章 有人要吃她的饭!好大的狗胆! 楚秀兰借着衙役们过来吆喝组团放水的机会,拖家带口溜了。 江芜轻声唤了杜引岁两声,后者毫无动静。她便只敢左右转了转看了看板车上的情况,连之前翻翻裤腿的动作都不敢做,就这么安静等着秦家回来换班守人。 只是,这到底是晕着呢,还是睡着呢……江芜凑近了些,小心地伸出手指在杜引岁的鼻前过了一下。 嗯,有呼吸。 江芜只敢小心地试探了一下,又赶紧正襟危坐,还挪开了一段距离。 明明一直没醒的人,却对三桥驿婆婆给东西的事儿知道得一清二楚,又那么巧看见了自己念叨一路的金银花……不但如此,甚至还知道自己减了食水份额给她的事儿。 这晕着的人竟比醒着的人知晓的还多。 便是此时杜引岁双目紧闭,江芜仍怀疑她是不是依然对周围了若指掌。 应该不会听到吧,江芜看了一眼刚才自己与楚秀兰说话时站着的地儿,有些只恨链短。尤其是最后一句,“你的……”,应该没被听到吧…… 若逃走的楚秀兰在此,知晓江芜在意的是“你的”而不是“猪”,怕是要无语至极。 江芜方才与楚秀兰说了不少昨晚的事,除了为了交代两小只和霉绿豆糕,就是想问问楚秀兰对杜引岁这般情况的看法。她是真的怕人摔坏了,虽说,也没听说过有坏成这样的。 不过,江芜与楚秀兰说了不少,也有不少……没有说。 倒不是她不想说来给楚秀兰参考一二,实在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江芜看着搭在车边,最终还是被楚秀兰还回来的“粮食衣”。 昨晚,黑影诈起,三人没反应过来呢,那霉绿豆糕碗底就被舔了。而后,杜引岁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囚衣里掏了包东西出来,一个人也不说话,就吭哧吭哧低头猛吃。 讲真,当时月色朦胧,江芜和两个小的是真的被那怪异之况给惊着了。直到后头杜引岁再抬起头,对她们展了手里空了的纱布包,开始说起三桥驿婆婆的事儿,江芜才知之前杜引岁梦呓一般的“鸡蛋”和“别扔”是什么意思,而后又迟钝地反应过来了,这人是为何不发一语猛吃完鸡蛋才解释。 而那些,虽让人惊异,但并无不可对楚秀兰言。 江芜无法言的,是后来的事。 清晨,河畔的风有些大,携裹着近处的水汽,呼啦啦地吹过江芜手边的“粮食衣”,将已经空了一半袋子的布片儿吹展了开来。 江芜把粮食衣折了折,暂收拢到了杜引岁的身边,又扯了宽松的囚衣盖上。 手中做着活儿,江芜脑子里却不禁去想,昨晚杜引岁从囚衣下扯出了这件形状奇怪的衣服片,对她展了展,而后道:“那婆婆说东西是送给你的,让我跟着你好好过日子。既然我们成婚了,是一家人了,那么这个,你也会分我一些吧?” 隔了一夜,此时江芜依然能清晰记起杜引岁当时说着话时的轻松语气,即便是“成婚”二字,也在那唇齿间滑动轻快,并无半点勉强的意思。 真是太好了。听起来,杜姑娘似乎放下了对赐婚给女子这件事的不平与痛苦,说不定也能放下求死的心。 真是太糟了。自己在听到“我们成婚了,是一家人了”的时候,竟可耻地心脏微动,大脑都空白了一瞬。 江芜当然知道,杜引岁说那话就是想吃口袋里的面粉,并无其他意思。 前几天还想用死来逃脱此时境遇的人,更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坦然接受了命运的不公…… 而像自己这样活着只会连累别人的人,更不可能有什么家人。 但是…… 晨风下,靠在木板车上的江芜紧紧按住了自己的心口,微垂了眼眸,掩住了那不该生出的酸涩,驱走了那不该生出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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