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糟糕极了。 若八年前的楼以璇和她是稚嫩与成熟的对撞,那么八年后的她们,便是春与秋的对撞。 楼以璇是盎然生长的春。 她是黯然老去的秋。 她们分属两种颜色,分属两个季节。 是四季轮回里,永无重合之日的春天与秋天。 上一届学生给她取的外号叫“林更年”,她听到过许多次,却未有一次发过怒。 从教十多年,学生的言行其实很少有能让她真正生气的了。 但生气的派头,她必须做足。 若“林更年”这个外号可以令班里和年级组里那些不安分的学生闻风丧胆,她坦然认领,也不觉得被冒犯。 只是,楼以璇日后若在学校听到了,会怎么想她? 床上的手机响了。 林慧颜从柜子里拿出一条许久未穿的睡裙,关好衣柜门,走去接电话。 是她为数不多的好友——秦凤茹打来的。 “喂,林大忙人今天忙完了吗?” “回宿舍了。” “我也才练完瑜伽到家。话说你消息里让我把健身计划发给你,几个意思?监督我啊?” “陪你。” “你说什么?陪我?!我没听错吧林慧颜?你是受什么天大的刺激了?” “你结婚,我必定要去。你不是希望我穿得正式些?” “……是,谢天谢地,你可算是开窍了。” 秦凤茹的婚期在年底12月,二婚。男方是小她7岁的年下,头婚。 她丧夫多年,又无儿无女的,二婚婚礼照样风风光光地办,不怕被人说三道四。 为了到时穿婚纱好看,不丢中年女性的脸,下定决心要在9月至11月这三个月健身,至少瘦到110斤以下。 100天瘦15斤,对于她这把岁数,难度还是很高的。 制定计划之初,她就试图说服林慧颜陪她一块儿强身健体,心想两个人相互鼓励、督促,动力更足一点,效果更显著一点。 但林慧颜根本不上套。 油盐不进。 任她磨破了嘴皮子都无动于衷。 林慧颜个儿高,净身高就足有169公分,日常不运动不健身的,也不见发福发胖。 所以她劝不动也懒得劝了,毕竟林慧颜的体重还不到110,减什么减。 震惊之余,秦凤茹可没敢“不识好歹”地嘲笑林慧颜善变。 她进一步怂恿道:“既然你都乐意陪我去健身了,不如咱们先约个时间去做做头发咋样?” “做头发?” “是啊,要不你染个发?我看今年很流行什么茶棕色冷棕色,你染的话,肯定一绝。咱二十几年交情,我都没见你弄过头发,试试?” “……”林慧颜不做声,在脑中回忆着令她惊艳的楼以璇,也回忆着楼以璇惹眼的发色。 “我就实话实说了吧,你脑壳顶的白头发,这几年跟雨后春笋似的,一茬接一茬地在冒,你自己是看不到,眼不见心不烦,也不当回事。但我能看到啊,我替你急,急死了都。” “……”原来,如此。 下午在楼梯间,楼以璇突然喊她的那一声,就是因为看到了她头顶的白发吧。 电话那头长久没声,秦凤茹忐忑到屏息。 好一会儿才又出声:“咳,慧颜啊,忠言逆耳,你……” “试试吧。” …… 上了两天课,周四即九月四号一早,九辆大巴车就载着新高一的学生浩浩荡荡从天木中学出发去了郊区山上的军训基地。 各班班主任随行。 现如今大部分学校都是在校内军训,但天木中学坚持让学生去山里。 大巴车有序地行驶在蜿蜒但平坦的道路上,车窗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夏日的热浪在树梢间翻滚,忽而一阵山风吹过,带来一丝凉爽之意。 山路两旁,形色各异的野花竞相绽放。 经过开阔地带时,能够俯瞰山谷中的小溪。溪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随着海拔的不断攀升,空气变得更加清新,温度也在递减。 有精神旺盛的学生兴奋了一路,“逃离”枯燥的课堂,怎么不值得兴奋? 林慧颜抱臂坐在第一排,正闭目养神。 置于邻座的手机亮起了屏幕,震动声随之将她唤醒。 是一个陌生号码。 任由它震动到快自动挂断了,林慧颜才拿起接听,语气淡漠地开场:“喂,你好。” “林老师?” 只这三个字,便让林慧颜的心脏骤然一紧。 空着的右手握成拳头,抵在左臂肘部,以防自己失神拿不稳手机。 “嗯。” “您现在方便吗?” “你说。” “是这样的,我知道高一年级今天出发去军训了,我想去陪陪九班的孩子们。一方面可以借此机会跟他们打好关系,增进师生感情,有利于美术教学工作的开展。另一方面,我也想顺便上山采采风,说不准以后可以申请带他们到这座山上来写生。” 楼以璇的说辞合情合理,没有任何纰漏,全是为学生着想。 林慧颜却晃了神。 ——林老师,这个星期天你有空吗? ——目前没什么安排。怎么? ——那我们去爬山好不好?网上说小牛顶的枫叶红了,风景很美。我查了下,徒步路线往返13公里,耗时3、4个小时左右。我们不用爬完全程,走到哪里算哪里,散散心,看看景,释放一下来自高三的压力。如果太累,我们就找个清幽的地方坐下休息,我还可以顺便采风,作一幅画。下个月就要统考了,统考之后是校考,校考之后要强补文化课,我可能连睡觉的时间都很紧。 ——行,周天上午我们早点去,带点简餐,中午就在山上吃,下午早点回。 ——谢谢林老师。你最好了。 军训基地不在小牛顶,但两座山挨得很近。 可再近,林慧颜也再未“顺道”或“专程”去看过小牛顶的红枫了。 有些风景,一生看一次就足够美满。 再不能要更多了。 “林老师,您在听吗?” “在。” “刘老师说,您是年级主任,需要征得您的同意我才……” “可以。” 第5章 林老师,我饿了。 楼以璇是在军训的第五天才上山来的。来之前跟林慧颜通了电话,林慧颜到基地大门接她。 大门离停车场还有一段距离:“林老师,能上车陪我一块儿去停车场吗?” 看了看楼以璇开来的崭新的白色小轿车,林慧颜迟疑几秒,绕到右侧上了副驾驶。 “车是新买的,不过我拿驾照很多年了,国际驾照。”楼以璇边打方向盘右转,边同林慧颜说话,“驾驶技术还行。” 重逢的第二次见面,就坐上了楼以璇的副驾驶这事,挺让林慧颜感慨的。 门对门做邻居那三年,头一年她去的少,偶有碰面忽略不计。 自第二年,也就是楼以璇高二那年起,她基本上就日日住在那边,也基本上隔三差五就能和楼以璇碰上面。 楼以璇总是一个人,她也总是一个人。 偶尔,很偶尔,楼以璇会于清晨出门相遇在电梯口时对她说“早上好”,也会于深夜归来相遇在楼下时寒暄问候她一句“你工作很忙,注意身体”。 平均每五次遇见当中,女孩有三次都背着画包。 林慧颜不是个善于聊天的人,更何况女孩小她那么多,她也没什么话题可跟她聊。 “怕”她是一中的学生,怕她们一旦把同校师生的身份说破,女孩再面对她可能就浑身不自在了。 试问,有哪个学生想跟老师住对门呢? 转折点发生在高二上期的期中考试后,女孩不知因何与母亲发生争执,女孩母亲摔门离开时,林慧颜正巧从电梯走出来。 仅从衣着打扮上看,她便能断定女孩的母亲是一位事业有成的精干型女士。 工作上风驰电掣,生活上就不一定驾轻就熟了。 她只在周末与其偶遇过几面,依她俩的性子,点头之交都发展不了。 林慧颜走到门口,女孩家的门大开着。 她下意识地朝门里看,不是为八卦,而是隐隐担忧。 女孩表情木然地靠着鞋柜,嘴唇吮//吸着右手食指,而玄关处的地面上,是撕碎一地的书本和卷子。 和她的目光一对上,女孩慌张缩起手指,蹲下去捡地上的碎屑。 看到白色碎片被染红,林慧颜才明白女孩吮//吸手指的动作,不是某种奇怪的习惯或癖好。 她没有打断女孩胡乱收拾残局的举动,也没有出言询问或安慰,转而默默打开了自己的家门,进门再关门。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她拿着碘伏和创口贴敲响女孩的家门。 那天下午,一向温和爱笑的文静女孩把脸埋在沙发抱枕上,拉着她的衣角哭成了泪人。 她没过问女孩和母亲是为何闹矛盾,女孩也没向她倾诉自己的委屈。 一个发泄地哭,一个静默地陪。 那短到不够大课间休息的二十分钟,两个人交流寥寥无几的二十分钟,却将两颗若即若离的心拉近了不止一点点。 星期一去学校,林慧颜接到通知给隔壁班代课一周。 课上到一半才发现住对门的女孩不仅是她们学校的学生,而且还是她们年级的、她所带班级的隔壁班学生。 女孩在课堂上有意无意地埋着头,看不出究竟是在听课做笔记,还是在神游天外开小差。 林慧颜没仗着老师的身份做“幼稚”的事,比如故意叫女孩起来回答问题。 既然女孩成心躲她,她也装作不认识。 晚上放学,林慧颜独自步行回家。走着走着,半路被突然从一棵大树后面冒出来的女孩吓一跳。 ——林老师。 ——嗯。在等我? ——你生气了吗?我没告诉你,我是隔壁班的学生。 ——没有。小事情,你不必耿耿于怀。 ——那你,是今天才知道,还是今天以前其实就在学校见过我,也认出我了? ——今天。以前没注意过。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后,楼以璇忽然走快几步,再回身递出她的校卡——楼以璇,我的名字。 林慧颜接过校卡辨认“楼以璇”分别是哪三个字,还给她——记下了。 楼以璇小声问——我们同路,会让你感到不自在吗? 从来没有学生会问老师自不自在,从来没有学生会问林慧颜自不自在——只是同路而已。和一个不苟言笑的数学老师同路,你不浑身难受就好。 听了她的话,楼以璇终于如释重负般地露出小酒窝。 体态轻盈地倒着走——林老师,我敬重你,但我不畏惧你。所以我浑身上下哪里都不难受,相反,我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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