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锦复抬起的手又落下,隔着被子,揽过她。 庄锦复落下的这只手不压实,虚虚搭在被子上,看一切都淡漠的眼注视着苓术瘦弱的肩,遽然的沉默之后道:“靠近我,只会更冷。离我远些,才对你更好。” “我需要你的冷。” 骤然听到这话,她心中凋敝的枯树凭空被苓术浇灌了一壶春水,滋润了衰萎的根系,世人敬她高贵怕她的冷,衷心维护着却又索取着,由期盼堆叠而成的祭台,供着唯一真仙,香灰下的不尽呢喃,不偏不倚,都重如泰山,那么你呢? 我该如何看待你。 苓术将头抵在她胸前,侧目看见那只横在自己身上的手,心中悸动难藏,苓术只敢低着头,将自己染上绯红的脸藏起来,细嗅着她身上的冷香,控制着有可能会循着心意游走的手,靠着她。 “睡吧。”头顶传来庄锦复的清越的声音,这语调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如一条直线。 “嗯嗯。” 许久许久,苓术才敢抬头去看这张久久存在于不当念想中的脸,她动了动身子,庄锦复没动静,姿势也没变过,还是隔着被子虚虚揽着她。 “师尊?”苓术轻唤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庄锦复呼吸平稳,眼睫如扇长而密,黛色柳叶眉细长而弯,眼皮虽合着,也能从眉宇间窥见那双眼清冷舒远的不凡。高挺的鼻梁,之下是一张不染口脂也红的唇,苓术盯着看,鬼使神差,伸出手指轻轻触,指尖下是如她人一样微凉的温度。 苓术仰了仰头,凑近唇边,呼吸来回了几个轮回,最终移开往下,落在她颈侧的衣领上。 一瞬之间脸红得似滴血,羞赧不已,苓术迅速将头闷进了被子里,双手捧着发热的脸,身体里的心跳声犹如咚咚咚的砸门声,响得吵闹。 她的耳靠近庄锦复的心脏,她的心跳和庄锦复的心跳形成鲜明对比,后者完全诠释了什么叫作心平气定。 苓术用了好久才平息下心潮悸动,外面安安静静,连落雪声也没有,枕边尽是庄锦复身上的冷香气,细闻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体香,那是一种不同于冷香的芳馨,夹杂在冷香中,似庄锦复对世事的冷淡中给苓术留的那点温馨。 在这香的拥抱下,苓术睡意渐沉,慢慢沉入梦乡。 那衣领的主人在枕侧一动不动地躺着,秀气的眉毛之下,眼睫轻颤,缓缓睁开了眼,那一双神思清明的眼。 第13章 庄锦复的过去 面前的人安静地蜷着身体窝在她怀里,本是想守着她,看看她夜晚之时是否会发起高热,所以根本就没打算睡,始终保持着清醒。 在苓术轻唤她的时候,她没有应答,庄锦复不想让苓术知道,她是刻意保持清醒守着她。 这只小狐狸虽桀骜难驯,一副世有混沌便拿斧劈的性子,好似没有脆弱之时,在外总是表露出刚强的一面来保护自己,但她其实渴望被认同,渴望被善待,然后又在拥有时患得患失。 所以与其让她患得患失,还不如让她少知道一些。 庄锦复觉得她对她的善待不过是微乎其微,作为世人承认存在的唯一一只妖,她身处异族之时,受到的伤害永远大于被善待。 那枚吻落在她颈侧衣领之上时,庄锦复清楚地知道全过程,苓术如何青涩地靠近,如何在冒犯与虔诚中选择虔诚,又是如何羞涩的少女怀春,她全知道。 可她的心却没有一点儿波动。 就连一点儿茫然无措都没有,她只是顿住,需要时间反应。 衰萎的死树能被春水浇活吗?庄锦复心中的答案是否定的。 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她是如何选择走上无情道这条修行之路的。 庄锦复出身世家庄家,到如今,庄家只剩她这唯一的血脉,继承的家主之印被她束之高阁,自从离家之后再也没打开使用过。庄家乃簪缨世族,在四百年前的人妖大战中,有为者战死,无为者自身难保,她的曾祖母带着女儿们四处逃跑,最后在深山之中与弱妖同居。 她记得她的童年里总有妖的身影,她们带她爬树摸鱼捡柴火,给了她最欢乐的童年时光,那时候她觉得妖和人没什么两样,人和妖就该是朋友,她以为这样的日子能够长久,直到有一天。 一只蛇妖找上门来,将她全家屠戮殆尽,她被妖护着,逃了出去。 这只蛇妖是来报仇的,在战场上,庄家人杀了她的家人,她杀尽庄家人还不解恨,一路寻仇,从一只妖对庄家女人的夸赞中发现了住在深山的庄家遗脉。 年仅八岁的庄锦复逃了出去,在苍茫大地上踉跄前行,不巧,还是被蛇妖发现了,她被逼到山崖,最后失足落崖。 但是她没死,她挂在一棵人参精身上,这人参化为一棵苍松挂在山崖上吹山风,看远景,却突然被一个小娃娃打搅了,登时大骂是谁这么不长眼,看到是个气息奄奄的小女孩时,心软了下来。 “小女娃怎么来悬崖边玩呢?” 庄锦复半阖着双眼,虚弱地说:“有……有妖要……杀、杀我……”说罢昏厥了过去。人参精剪了自己的一根根须,喂给她吃了,庄锦复醒了过来。 人参精对于修士来说是上好的筑基药材,整根入药可以提升灵根的品质,巨大的药用价值使人们趋之若鹜,对人参一族进行了大量的捕捉掠杀,在极恶劣的生存条件下,这棵人参却活得滋润。 因为,她为自己找了个好靠山。 当时王里赋已经是王家既定的未来继承人,在王家颇有话语权,她主张人妖和平,禁止王家伤害妖,人参精信了她,主动找上门来投靠她,王里赋便养下了人参精。 人参精救下庄锦复,把她带到了王里赋面前,说:“我老人家在山里捡到的野孩子,喂了一根须,嘿!能活!我不会带孩子,你十七她八岁,也算同岁吧,你养了我,干脆也养养她吧。” 王里赋咆哮:“我跟这个奶娃娃怎么能算同岁!还有,养妖和养人能一样吗?” 人参精觑了她一眼:“怎么不算同岁了,按照我们妖的年龄来说,相差一百岁才算不同龄,你和她才差九岁……养妖和养人怎么不算一样了?你一天到晚说什么人妖平等,事到临头又说不一样,简直是个虚伪君子!” 王里赋被说得辨不出话,支吾半天,为了维护完美形象,留下了庄锦复。 庄锦复十岁那年,被测出了天级冰灵根。 庄锦复自己是不信自己是天降奇才,她怀疑她的天灵根是被人参精养出来的,人参奶奶看她瘦瘦小小,怕她长不大,三天两头就给她喂人参须,本来普通人参对于人来说就已经够补了的,吸收天地精华五百年,修炼成精的极品老人参精就更别说了,简直不能用大补来形容。 那是大大大大大补,堪称是性命攸关时能起死回生的神药。人参精喂得她三天两头流鼻血,上火,王里赋整日给她调息降火,才将她的身体拉回正常的范围内。 王里赋咆哮:“你别喂了!再喂阿复就要被你补死了!” 人参精觑了她一眼:“没娘的孩子可怜,奶奶我疼疼她怎么了?你一天到晚说什么无为而治,我看你就是不想作为,不想管这孩子了,你根本就没把我们放在心上,整日议会议会,什么狗屁大事值得你抛下我们俩不管,我看你根本就是追逐权势,不近人情!” 王里赋一想,对于她们,她确实有疏忽,王里赋被说得辨不出话,支吾半天,为了维护完美形象,与人参精商量着收庄锦复为徒。 于是庄锦复的修仙之旅就开始了。 她年满十八岁的时候,被王里赋赶出家门历练。 第一次接触外面世界的庄锦复崩溃了。 初到人间,不识路,正好路上有一只小草妖路过,庄锦复如见到儿时玩伴一样欣喜,走上前去问路,谁知那小草妖恐惧地说:“不要抓我!”然后迅速逃跑,直到小草妖都跑得没影儿了,她还愣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妖那么畏惧她。 人和妖难道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她继续前行,夜宿河边树上。深更半夜,窸窣的动静把她吵醒,空中有修士御剑而过,目标明确地追着一只小狐狸,小狐狸冲进了树林里,爬到了她旁边的树上躲避。 修士御剑在林前停下,摸黑进入树林,几人从树下经过,没有发现小狐狸。 待人走远,庄锦复摇了摇树叶:“喂,她们为什么要追你啊?” 小狐狸看清庄锦复靛蓝的修士服之后,尖叫出声:“啊!不要杀我!” “在那里!”“杀!”一道剑光飞快地从眼前闪过,一击命中狐狸的心脏,小狐狸僵直着身体,从树上跌落下去。 庄锦复恐惧不已,她不敢出声,她在树上看见了破腹取丹的全过程。 庄锦复彻底崩溃了,是她害死了小狐狸,如果让她再来一次,她一定要救下小狐狸。 后来庄锦复与杀妖取丹的人为敌,救下了无数的妖,不过她的心思过于良善,对于滥杀妖的人,因是同族,她下不去手;对于恶妖,她也下不了杀手,她同情逐渐走向灭族的妖族,于是,修士要杀她,恶妖也因痛恨修士而不放过她,哪怕她的手中从未沾过鲜血。 她渐渐成为众矢之的,被人追杀到仅剩一口气的庄锦复撑着木棍在山野里漫无目的地走,打算走到哪儿,就死在哪儿。 她在山间遇到了一个牧童。 放牛的小孩儿天真无邪,她童言无忌:“道士阿姊,你为什么看起来像是快死的样子啊?” 庄锦复舔舔干裂的嘴唇,张嘴说话之时嘴皮裂开,一股甜腥弥漫在口中:“我就是快死了。” 牧童:“……” 庄锦复走累了,干脆坐下来跟牧童待一会儿,她心如死灰,没头没尾地问她一句:“小孩儿,要是所有人都讨厌你,你该怎么办?” 牧童拔了一根狗尾巴草,顺毛捋着玩,单纯的目光注视着庄锦复:“那就不管她们就好了啊。” “怎样才能做到‘不管’?” “唔……你问的问题有点难,”牧童撑着脸做思考状,“嗯……做一个无情的人。” 庄锦复听罢,重复念着“做一个无情的人”,忽“咳咳咳”了几声,她捂住嘴,还未看便知道手心的湿热是怎样的鲜红,她放下手,看着手心的红色,才发觉这点红是她身上唯一的鲜亮。 “小孩,你说得有道理。” 牧童停下玩草的手,急道:“道士阿姊,你吐血了!” 庄锦复用血迹斑驳的帕子擦去手心的红,撑着木棍站起来说了一句:“小孩儿,再见,谢谢你。”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向不知通向何处的路,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荆棘丛生的荒野里。 两年后,上清山出了一位天资卓绝的天灵根女修,她以纱覆面,身着白梅绣边的白衣,腰配一把白剑,冰肌玉骨如傲雪凌霜开的冬日白梅,她将一套上清剑法打出了太上无情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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