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阴郁苦闷的天,挥之不去的昏沉佛香,柳老夫人积在下撇唇角里的沉沉暮气,在这刻都远去了。 鲜活热闹的气息从池雪尽身后涌来,柳烟身处新一番天地中,不由跟着抿出个笑来: “我最爱梨花,多谢你。” 池雪尽道:“让人拿去插瓶罢,能放好些天呢。” 等冬芸接走梨花枝、柳烟的手誊出来,池雪尽立即挽上她臂弯:“走,柳姐姐,你和我坐一处罢!” 柳烟被她带着在陌生学堂里走出条路来。 原本她们俩停在门前就引来不少打量目光,等见池雪尽对柳烟这般亲近,小娘子们各自的目光无声交汇,京中何时有这样一位容貌极出色的小娘子?险些以为柳烟是哪个大家世族的后辈。 待晓得柳烟只是个外任文官之女,许多人便对柳烟本身失去了兴趣,随之而来的是——她怎么跟池雪尽好成一个人的? 自然无人去为她们解答。 柳烟的位置就在池雪尽身侧,从前这儿是空着的,她来了才有人。 负责授课的齐夫子了解她的学业后,为她布置了课业。因她底子最为薄弱,每日齐夫子还会额外为她讲课半个时辰。另外,她每日需习字一个时辰。 吴老夫人起初担忧柳烟初入学堂累着,进而厌学,却发觉柳烟不仅不曾落下功课,每日回来后还要在家中再写一个时辰大字,遑论读书了,到了手不释卷的程度。 吴老夫人的担忧立刻颠倒了个,开始操心柳烟会不会熬坏了眼,因而勒令她晚间不许再读书,柳烟孝顺只好遵从,变成了早早起床看书。 冬芸都心疼了:“姑娘何必如此?总之女儿家不考功名。” “我自己喜欢。” 柳烟淡声道,她难得有了喜爱的事,自然是一股脑闷进去了。 除此之外要说有甚么原因……那便是瞧着比自己小的雪尽习字已初见风骨、诗词信手拈来,少不得激起几分自惭和要强。 柳烟从前没有过姐妹,这些时日她与六娘几个姐妹熟悉起来,受教颇多,然而与宁海侯府上的几位表姐妹比,池雪尽无疑是更耀眼的。 不单是显赫的身世,更是天资的聪颖。听闻她从前不爱去学堂,柳烟起初还以为她犯懒,后来才知晓她过目不忘,加之她对诗词一点就透,若是这样,确实没有在学堂消磨时间的必要。 但自打柳烟来了后,每节课,池雪尽都在她身畔陪着。 柳烟在学堂耗费的时日是最多的,有时旁的小娘子都走净了,她书没看完,正入迷,少不了多留一留。 池雪尽便也留下,任旁的小娘子如何相邀去逛园子都在柳烟身边坐得安安稳稳,也不回家。 柳烟道:“你回家晚,家人可会担忧?” 池雪尽道:“除却哥哥,我爹娘都不在京中哩,我回去早与晚都一样。” 柳烟默了默。 池雪尽口吻随意,说话时下颌埋在臂弯里,手指慢慢地拨弄笔架上的紫毫笔,笼在光中的侧脸上有难掩的寂寞。 这些时日柳烟对京中事物熟悉了些,听闻了雪尽的事。 当年雪尽在边关险些被贼人掳走,镇国公夫人不敢再将她带在身边,千里迢迢送子归来。长公主极为看重她,宫内赐下无数珍宝,出入奴仆簇拥,贵不可言。 奈何,边关离不了镇国公,孩子便要早早与父母分离。 也就是这时,柳烟觉得眼前的小娘子像个妹妹了,合该顾一顾她。 柳烟轻声道: “我一个人入京,你也是一个人,你既然不嫌我,日后我与你作个伴可好?你陪我读书,改日我陪你去逛园子。” 方才有人喊她去逛园子,她眼神都亮了亮,分明是想去的,贪玩的,却还在陪自己。 池雪尽果然开心,发髻上的纤绒碎发都跟着摇晃起来,乐悠悠的,不过她依旧道: “姐姐你读书重要。” 柳烟有心让她忘却方才的忧愁,逗她: “雪尽怎的这样懂事,这样乖?” 池雪尽嗓音沁甜道:“我也不是对谁都如此。不知为何,从见到姐姐就觉得亲近,和你待在一处不论做什么都觉得舒服。” 她说得直白而真切,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影子,从未有人这样表达过对她的喜爱,柳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心头猛地一跳,待回神才发觉自己是笑着的。 听池雪尽这般说,她……由衷地开心。 这样的同窗之谊持续了三年。 到柳烟十一岁、池雪尽九岁时,两人的交情已是众所周知的好了。 就连吴家、宁海侯府,都因池雪尽对柳烟的另眼相待,与镇国公府走得更近了。 只因她们结识的第一年冬,镇国公夫妇回来过年,得知池雪尽多了个极交好的玩伴后,疼爱女儿的镇国公夫人亲自携礼拜访吴府,牵着柳烟的手半天没放下,后又邀吴家和宁海侯府在元宵灯会时去自家灯棚赏灯。 后面两年延续交好,逢年过节都有走动。 镇国公常年不在京,偏偏有无上荣宠,想攀份交情的人家多了去了,池宿苍是个油盐不进的,唯独池雪尽是个和善性子。 有人看到柳娘子得了镇国公府青睐后,也想从池雪尽处入手。可真接触了才知晓,池雪尽那是待谁都好,除了柳娘子,再没人见过池雪尽待谁如此特殊。 不仅日常形影不离,去对方家中小住都是有的。 近日镇国公府上的垂丝海棠开得好,柳烟便在池家小住了几日,于是灵籁院中多了位小主子。 柳烟被冬芸唤醒时,眼神还有些迷蒙,身边池雪尽已嘤咛两声,捂着耳朵往床深处躲去。 柳烟轻笑:“且让她再懒会儿。” 昨夜两人躲在被窝里说了好久闲话,依池雪尽的性子,柳烟早料到她会如此。 她替池雪尽掖好背后被子,撑起身下床,带动的袖口现出截纤细秀美的手腕,她起身,举手投足间已无从前隐隐的卑怯,举止大方,又因这两年抽条似的长,身姿如青竹般秀致。 待柳烟收拾好,池雪尽才打着哈欠从床上下来。 她踩着绣鞋走到柳烟身后偎着她,像依赖家姐般:“姐姐不等我。” “偏你自己赖床,还会冤枉人。”柳烟转过身把人揽在怀里,点了她眉心一下,看她只着里衣,眉头蹙起,“不怕冻着自己。” 接过一旁水桂手里的外衫,为池雪尽穿起来。 这于两人之间都是司空见惯了的,丫鬟们也不意外,水桂还打趣:“若是没有柳娘子在,我们今日可劝不动姑娘起来用饭了。” “哪这样夸张,我不过是厌倦雨天。” 池雪尽嘟哝了句,不舍得让柳烟真伺候自己,低头穿起衣裳来。 外头疾风骤雨,打在窗棂上像豆子砰砰地砸来。柳烟想到园中一树树的海棠: “这场雨后,海棠要零落一地了。” 池雪尽眼珠轻轻转了转,饭后两人照例去书房消磨时间。 柳烟如今的字已写得尚可,但已习惯每日写字静心,而池雪尽更偏爱作画,这张楠木书案是池雪尽特意换过的,足以容纳两个纤巧少女肩并肩,案头还放着个海棠插瓶,池雪尽正在画它。 此时窗外的雨声反而像是一种陪衬了,衬得屋内格外静谧,干燥,温暖而舒适。 听着身畔作画的动静,柳烟写完了字,见池雪尽的海棠还未画完,便拿起本游记去窗下看。 不多时手腕上传来轻微的痒意,柳烟从书中景致里抽身,见是池雪尽在身前,便放松地由她去,待看完这篇游记看完才问: “在做甚么?” 池雪尽握着笔抬头一笑:“姐姐你瞧。” 柳烟翻过手,一簇粉白海棠绽在腕间,清雅婉约。 池雪尽托着下巴道:“今日不能去看海棠,我给姐姐画朵。” 柳烟又细看了海棠,先道:“寥寥几笔就画出了形,画得愈发好了。” 又道:“今日看不了还有明日,何须如此?” 后一句轻了许多,没有嗔怪,唯有纵容。 那今日总是看不了的,给你画朵总好过你牵挂着。 但柳烟说甚么池雪尽总觉得顺耳,于是抿出笑:“姐姐说得有理。” 柳烟牵起她的手:“好啦,我不是不解风情,这海棠我喜欢极了的。嗯……我也给你画?” “好啊。” 池雪尽欣然允诺,将手递给柳烟。 柳烟垂下首去,刚执起笔,书房门被从外头推开,冬芸走进来: “姑娘,老太太遣人喊我们回去。” 柳烟顿了顿,注意到她神情中有股难言的不安:“怎么了?” “岭南府来了人……”冬芸微垂头,“来接姑娘回去。” 回去。 回哪儿去?柳家? 在京中度过这三年,柳烟不曾忘了自己是吴府的表姑娘,却险些忘了自己还要回到阴霾遍布的柳府。或者说,她刻意去忽视了它,沉浸于当下。 可眼下,该来的躲不过。 柳烟起身,因心神动荡并未注意到池雪尽。待池雪尽的手腕从她膝头滑落、茫然地仰头唤了声“姐姐”后,她恍惚寻到雪尽的双眼。 她艰难找回自己声音,自己听着都觉得飘渺: “……我得回府上了,海棠,他日再画。” 池雪尽头点得很重,信赖道: “好。” 柳烟匆匆别开脸,离开镇国公府。 她走得太急,从前池雪尽总要送她到府门口依依惜别,此次险些未能追上她,只得站在灵籁院门口望着她身影渐远。 池雪尽站在门前的梨树下踮脚看了会儿。 下次何时见呢? 她算了算日子,清明不方便,那就清明后罢,她去吴府找姐姐。 想着想着,再回神,柳烟的身形已看不到了,池雪尽念着下次见面,轻快地回去了。 而清明还未至,池雪尽便从水桂口中得知: “姑娘,柳娘子回岭南府了。” 池雪尽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听懂这句话: “姐姐,走了?” “是,柳娘子家中祖母重病,族中长辈来接她回去。她走得仓促,让人送来这个。” 水桂捧着个匣子,另有一封信。 池雪尽急忙伸手拆信,她手指缠在信上怎么也拆不好,倒是泪先落在了信封上,接连溅起两朵深色的花。 这年,除却至亲,小小的池雪尽懂了与朋友分别的滋味。 往后寄雁传书,几张薄纸,写不尽相思。 山高水迢,深深闺阁。 岭南府的春夏总比京中窒闷,雨下不尽般缠绵,春日阴潮灰暗。 回到岭南府的第一年,遇到这种天气柳烟总会想起京中的好,想起她和池雪尽在学堂时,屋檐上落下层雨帘,而她和池雪尽两个人不急着回去,便一齐看书等雨停。
福书网:www.fushutxt.org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62 首页 上一页 158 159 160 161 16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