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潋不敢苟同,“可是我看夫子挺生气的,不像在奖励我们啊。” 六皇子耐心道,“害,不怪你迷糊,我有时也迷糊。他们大人就是这样的,爱得深…呃,骂得狠。我父皇也天天逮着我骂呢,我母妃说,父皇最爱我,所以骂我最多,然后她也开始骂我。你在家也常被骂吧?” 林潋默默垂眸,老爷夫人从来不骂她,但也不跟她说话。从前是姨娘骂她最多,骂不解气还会打。后来就只有长姐和昊宇姐,很偶尔地,会重重地说她几句。但也不凶,算不上骂。看来没人爱她深得要骂她。 六皇子看着她的脸色,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呃…没人骂你呀?没关系呀,我们倆互骂吧,好不好?来,你先骂我一句!” *** 自那以后,三年过去了,林潋可算是大有长进。如今不但知道什么叫解书了,还解得被奖励了沈大小姐一路的哈哈抱抱夸夸小宝贝儿,两人衣衫不整且谈笑风生地从马车上下来,快步从侧门进了林府。沈家母女和阿堇回了林夫人的院子,林潋牵着小青蹦哒哒地回了她的气派丫鬟房。 这厢林潋回了房间,火速做完了今天夫子布置的功课,把一书案的弹弓、小木栓、小卯榫全拨到抽屉里,摊开几张大宣纸就开始练字,萬法皆緣、皆緣、緣、緣、緣……那厢沈嫣一回房就翻出两个黑漆描金盒子,开了锁,左右一翻,每个里面各三屉。沈嫣一层层地抽出来摆在桌子上:耳坠不要,要是她没看错,林潋根本没穿耳;手镯不要,林潋好动,手镯容易磕磕碰碰的。还是头饰好,她用得上。 头饰的话…沈嫣一眼扫过去,珠花华丽娇贵,林潋的衣服很难配;步摇对体态要求严格,林潋动作一大,那步摇甩得跟剑坠似的,又得让人说穿龙袍不像太子。 簪子呢? 沈嫣一支支拿起来摸摸看看,金银镂花的太招摇,没得还给林潋惹麻烦;几支玉的、玛瑙的,玉色是好,但太易碎了。林潋没有自己单独的院子,丫鬟房的门窗都没锁的,要是哪天被谁有意无意地翻出来给摔了,那小孩不得哭死…… 阿堇轻轻拉门进屋来,见沈嫣皱紧眉头,看着一大桌子的金银首饰犹豫不决,跟要出嫁似的。阿堇一笑,“哎哟,准备见谁啊?看把你给愁的。” 沈嫣托着下巴抬眸,苦恼地盯着她,找茬娇嗔道,“又被谁给缠住了?一回来就不见人。” 阿堇似笑非笑地瞥着她,“我还没问你呢,今天宫里发生什么事了?马车都给诏进去了,居然还是披着林潋的衣服出来的。” 沈嫣垂眸,“原来你是去找母亲问了。” 阿堇转身倒了杯茶给自己,坐在桌子旁摸着沈嫣的首饰玩,“问你不如问夫人,你总爱大事化小,话说一半不说一半的。夫人那儿就齐全多了,而且得有人听听她说话,让她全吐出来了,也没那么慌。” 沈嫣说,“我确实没什么事,所以也没跟你提。我只担心…” 阿堇捏起支掐金丝镶珊瑚石珠花,“担心人家,所以在这儿挑赔罪的呢?” “不是。她今天这样,我怕她以后不好过,”沈嫣叹了口气,“所以想着给她留个信物。以后若有什么风言风语,她呆不下去了,希望她能想到我,还记得来找我。” 阿堇轻笑,“她现在也没多好过,全府都合着当她不存在。如果不是陪着六皇子读书,别人根本不知道林府还有这么位小姐。就是现在伴读了,客人来也还是见不着她,平常吃饭都在自己房里跟小庄吃,一年到头都踏不进林家主堂一次。” 沈嫣惊讶抬头,“你从哪听来这些的?” 阿堇噗哧一笑,“她身边那小青,跟个筛子似的,怀里抱着一堆事,拍拍,漏一堆,再拍拍,又漏一堆。我跟她从宫里到府里走这么一程,还有什么听不出来的。”阿堇语带叹息,“我可算知道你怎么对这小孩儿这么上心了,每次逮着了林大小姐就问她的事,原来她是你上山之前救的。” 阿堇本是寒道山上的药童,沈家见她懂些药理,和沈嫣又玩得来,于是买下了专门跟着小姐。沈嫣体弱,早年被沈太傅动辄罚跪,后来守孝又跪了几个月,终于跪伤了膝盖,还是阿堇时不时给她敷药泡药澡地调理着,不然一入冬,沈嫣能整夜整夜地疼得睡不着。但阿堇毕竟是后来才跟她的,前面的事一概不知。 沈嫣摇头,“不是我救的,是林渊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才把她从后院拉出来的。” 阿堇笑道,“这我也听说了,林大小姐也是难得,为个庶女,差点连命都搭上了。听说她那次躺了挺久的呢,林潋天天去她房门前磕头,就差没割肉给她煎药了。” “林渊是真性情,她们林家的,都这样。”沈嫣幽幽道,“一个搭命救了林潋,一个搭命救了我。” 房门敲了两下,阿堇去开门。门外立着个小厮,行了礼,附在阿堇耳边说了几句话。阿堇点头道了谢,小厮满脸通红地走了。阿堇关上门,转身倚在门上,笑笑地看着沈嫣。 沈嫣立刻站了起来,“是不是宫里的消息,这么快?” 阿堇点头,“查完了,说是林房培植了很好的掌心莲,皇后娘娘看见了,喜欢得不得了,说很衬瑜妃,让给瑜妃送一缸去。林房在御花园隔壁,今天那宫女捧着一缸掌心莲,绕过花园要去后宫,谁知撞见了六皇子下课。小宫女嘛,一见皇子,路也看不清了,就不小心撞到了你身上。” 沈嫣失笑,“居然是这样的乌龙,那也不怪她。” “怪不怪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皇后已经把那宫女赶出宫了,可能也是怕她乱说,坏你清誉。” 这就赶出宫了?沈嫣问,“然后呢?处置宫女也得有个名头,说的是什么?” 阿堇走过去扶沈嫣坐下,“皇后宫里统一口风,都说当时你只是裙子被弄脏了,六皇子给了件披风解围,倒也全是实情。反正这事就算过了,伤不着你。” 沈嫣听来听去,没听到自己想听的,急道,“那林潋呢?” 阿堇柔声说,“你还想着她呢?放心吧,整件事里根本没林潋。女眷仪容有损,皇子给了披风解围,谁还好意思问中间的细节。” 沈嫣松了口气,微微一笑。虽然这事扯上了她和六皇子,但两人差着四岁,能传出什么来?顶多说六皇子君子。最重要是林潋没掺在里面,她一身内裙被那么多人看见了,给她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沈嫣拉开黑漆盒子底部的小抽屉,小心地拿出一支沉木簪子。那簪子通体沉玄色,幽幽散着淡淡的木香气,簪头雕刻成一朵初开玉兰的形状。 阿堇看着那簪子,“这是老爷留给你的那支吧?” 沈嫣轻轻摸着簪子,“沉香好,父亲说它味辛苦,但祛寒祛邪,是很正气的木材。香气也不轻浮,经得住年月。刚才竟没想到。” “现在她都没事了,还送?” “这次的事算是个警示,更要送了。阿堇,麻烦你带去给林渊吧,再帮我带几句话。我就不去了。” 阿堇劝道,“太傅府早收空了,老爷的旧物还剩几件?自己留着些吧。” 沈嫣微微一笑,捂着心脏,“父亲留下来的那么多,都在这儿呢。他要是还在,也会觉得这簪子合适林潋的。” 阿堇无奈笑道,“你这么喜欢她啊?” “不是喜欢,是心疼。我没了父亲,至少还有母亲,她呢?”沈嫣摸着阿堇的衣袖,袖口绣了一圈厚厚的连云纹。林潋的衣服,袖口领口,也许根本见不着绣边。沈嫣叹道,“阿堇,这次她差点出事,我细细数了一下,她身边竟一个可依靠的都没有。就凭这样,她还是想都没想,脱了外袍盖到我身上。” 阿堇说,“也别这么说,林大小姐待她可不差。” 沈嫣摇头,“林渊也有林渊的为难。” “好了,”阿堇安抚地拍拍沈嫣肩膀,“她现在有你了,你这性子,我看她下半辈子都不愁没人疼了。” “对,她有我。”沈嫣垂眸一笑。 林潋现在终于有个姐姐了。可话说回来,这又何尝不是,沈嫣终于有了个林潋。一个真心敬她爱她,眼都不眨就把自己一生赌上,只为了要护着她的妹妹。 *** 那晚月色迷离,林潋熄了灯,握着簪子倚在窗前。手中的沉木簪安静自持,淡淡流光。小青在小榻上叫她,“潋潋,睡吧。” 林潋模糊地应了一声,仍在心里一遍遍地默背着长姐转告她的话。林潋背书从来很好,但这段话,她写了下来,默背了无数遍,还是很怕自己一觉醒来,记错了哪怕一个字。 潋潋,玉兰是花中君子。戴着这簪子,要记得举止端方,心里持正,自重自爱,不可辱没了她。 也绝不可看轻你自己。
第七章 月色醉卧残荷,池面散发着濛濛的银光。沈嫣款款走进花园,一身轻薄的窄长罗裙,肩上披的方巾绣了一圈缠花纹,手上松松握着把月扇,走近了抬扇一笑。身后的阿堇向亭内福了福身,在亭前停了步。 青玉再给林渊倒了一杯酒,又给沈嫣倒菊花茶,福了福,转身也出了亭外,和阿堇并肩站一起。 沈嫣望着她们的背影,打趣道,“也不知你以后嫁到哪,谁家里进得青玉这样的陪嫁,真是祖上修来的厚福。” 林渊半坐半躺,撑着腿挨在榻椅上,毫无仪态可言,闻言轻笑道,“一开口就嫁不嫁的。她就算陪嫁陪的也是我,跟谁家都没关系。” 林渊手上捏着小杯子转着玩,杯里的酒早喝光了。沈嫣扇子半遮着一脸玩笑的鄙夷之色,本想再揶揄她两句,却见她眼睛垂着,唇明明是笑着的,看着还是带了丝倦意。于是沈嫣玩笑也不敢开了,扇子往酒壶一戳,示意林渊自己倒酒,“怎么了?我还奇怪呢,都要熄灯了,半夜三更地找我出来。” 林渊没倒酒,却把杯子放下了,“懒得去你那边,一院子的夫人小姐。” 沈嫣和母亲借居在林夫人院里,所谓一院子的人,说来说去不过是林渊懒得应酬林夫人那几声“渊儿”罢了。沈嫣靠在椅背上,把扇子慢慢扇着,慢得根本觉不着有风,那出口的话也慢慢懒懒的,“叫我去你那边睡一晚也行啊,还特特地跑出来赏月。” 林渊叹道,“你算了吧~连根簪子都得让阿堇转青玉转我才转到林潋手上。你来睡一晚?她要是借点由头跑来唠两句,那些妈妈又得去东苑传是非,说她不安分,攀高枝儿。” “我算什么高枝儿,潋潋天天在六皇子身边呆着。” 沈嫣摇着扇子失笑,忽然想起今天在宫里撞见林潋他们下学,那小孩儿好像还调笑了六皇子两句。后来事情一件接一件地来,沈嫣心里一直吊着,早把那一幕忘了。现在想起来,才觉六皇子身边的林潋,和自己身边的潋潋,竟那么不一样,简直判若两人。林潋在她身边的时候那么乖,动辄脸红,专长低头,话也说不了两句,真有些闺秀的样子。反而在六皇子面前,像个小公子和朋友闹着玩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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