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们冲上来吓我,我怎么会摔?你话说得太难听,那婊子养……那崽子身上肯定有问题,我哪句话说错了?” 男人满头凝固的血迹,盛夏时节腐臭得极快,吸引而来大批不速之客,嗡嗡盘旋试探着接近。男人每说两字,便挥手摆头躲开撞到脸上的苍蝇,烦不胜烦。 “我不走。这头我也不洗!这是证据,你们别想包庇他,不给他定罪,我是不会走的!” 派出所民警板着脸对视一眼,左右两边架着胳膊抬起骂骂咧咧的男人,身后跟着一批鹌鹑似的老头老太太。 “你没事儿吧,还能和我们走一趟吗?” 不怪民警轻声细语,站在楼道中的青年身姿挺拔,面上却一分血色也无,紧抿着嘴。 “让他先替我去,行吗。” 陈啸端着盆清水走出来,尽心冲洗门前血迹,殊不知他的好友正要推他一个哑巴去派出所协商。 “行,你去医院看看吧。” 罗闵轻声道谢,拍拍陈啸的背送走迷茫的陈啸与民警二人,快步转身关上房门。 “呕。”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抓住太阳穴两侧的神经用力拉扯,牵连眼睛、颧骨侧痉挛疼痛,反胃感阵阵从胸口上涌。突然间,屋内昏暗的光线都极为刺眼,天摇地动,世界在眼前扭曲。 在异常强烈与极端的晕眩中,罗闵逐渐丧失对身体的掌控,四肢虚软无力,他倚靠在门板上身体渐渐下滑。 耳边是尖锐的鸣叫,黑雾爬满视线,失去意识前,罗闵想的最后一句话是: 这黑狗血难道不是封建迷信? 数分钟后,一只体型匀称毛茸茸的黑猫从重重堆叠的衣服里爬出来,它张嘴,叫声细嫩,“喵。” 那双清亮圆滚滚的眼睛霎时压成了半圆,在身后看不着的尾巴炸起,左右一甩一甩。 或许是猫的忍痛能力更强,罗闵的头痛减缓了不少,大脑重新接管身体的感觉不错。 但空气里那股腥味更重了,罗闵张嘴干呕,艰难地叼起衣服磕磕绊绊拖到洗手间内。 甩下衣服,轻松跳上洗手台,罗闵仔细打量镜子里的黑猫。 第一次变换身体时,罗闵昏昏沉沉大多依靠本能行事,并没有太多关注自己的外貌,借着隐隐绰绰的玻璃发射,有一个大概的印象。 猫无非就那几种长相,而听那什么“裴总”对他的描述,罗闵认为他的猫形或许不太好看。 但罗闵没想到,他居然长得这么……蓬松。 还相当的黑。 或许是长毛的缘故,身体的毛发盖住四肢,腿显得很短,至少以一个长腿人类的角度来看,简直是令人发指的短。 罗闵向前探出一只前爪。 呼,还好,只是视觉误差。 要不然凭借这么短的腿,罗闵自己都无法想象他是如何窜上房顶跃下窗台的。 三角形尖尖的耳朵从绒绒的长毛里探出来,几缕长毛盖住耳廓,耳朵随着罗闵的动作一颤一颤,鸡毛掸子大的尾巴也高高举起。 黑猫的体型不大,但毛量多,显出手放上去就会陷下去的柔软蓬松,宛如一个大号的黑米馒头。 洗手间没开灯,看不清五官,只有两只眼睛悬浮在半空中,蓝绿的虹膜,圆溜溜放大的漆黑瞳孔。 不谙世俗的傻气。 与记忆中的童稚的眼神重叠。 “宝宝,你看,你的眼睛多漂亮。”罗锦玉把他抱在手上。 “我的鼻子和嘴巴也漂亮。”小男孩认真地说。 罗锦玉笑笑,“但没有眼睛漂亮,妈妈最喜欢你的眼睛,圆圆的。” 小男孩与镜子中的母亲对视,“哥哥的眼睛也是圆圆的,像我一样吗?” 罗锦玉伸出手指点住镜中孩童的眼睛,“不,你们有一双共同的眼睛。” 人影消散,没有亲昵的母子,只有一只黑漆漆孤零零的猫。 罗闵压低不存在的眉头,镜中的黑猫眼神陡然凌厉,没那么好接近的模样。 看清了自己的长相,罗闵跳下台子,穿过客厅,趴在仅有两平米大的阳台蜷起身体。 变猫并不是偶然事件,两次变化前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并失去意识。 罗闵尚不能明晰是怎样的契机使他从人变成猫,头痛是否是变化的预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成为一只猫后疼痛减轻难道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 摊开手掌,映入眼帘的却是与五指形态迥异的爪垫。 成为一只猫,是福还是祸呢? 至少目前,罗闵无法控制自己的形态变化,突如其来的头痛击溃意识,在近乎无法抵抗的疼痛面前,清明不复存在,唯有强烈摆脱的意愿格外显著。如果下次不是在熟悉的环境被动触发变化,后果不堪设想…… 无论是否有人相信,罗闵都不会向任何人坦白,一是无法实质性消除困境,二是秘密为越少人知道才能尽可能长时间保守。 罗闵希望在一年时间内尽可能找出变化的规律,将生活拨回正轨。 还要保证有一定收入,至少能维持日常生活开销、交得起一年后复学的学费…… 几片厚重的云飘来,暂时隔绝灼灼滚烫的日光。 过了饭点,楼底馄饨店还有人光顾,锅子底下仍烧着煤球,大片水汽于掀盖时争先恐后地逃走。 在此期间,是不是该买些猫粮回家…… 黑猫略略发干的小鼻子抖动。 城中村不会如那些人所愿轻易消失。 尽管这儿的大多数人市侩又尖锐,挣扎着试图逃离。但总有些地方,根深蒂固地扒在城市的一角,与光鲜亮丽的钢铁丛林格格不入。 …… 罗闵在哐啷作响的砸门声醒来,门外没人闹事,一左一右站了俩门神。 李明正挤过陈啸率先踏进门,“听说昨天有人上门骚扰你,你没事吧?敲了半天门都没听见你声音。” 罗闵低气压混沌的脑袋瞬间清明,他低头,双脚直立,皮肤光洁,他变回人了。 昨晚他不知不觉昏睡过去,醒来竟然就恢复了人形。 好在多年来的习惯让他醒来后穿上了衣服。 见他愣怔在原地,李明正关切道:“怎么了?” “没事。昨天的事陈啸帮我处理了。李队今天来有什么事吗?”罗闵收敛心神,忽略陈啸投来的求夸奖眼神,坦然回问。 李明正端正表情,浓眉刚正,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唯有语气放得和缓,“这么多年,你和罗锦玉一起生活,有没有接触过其他亲人?” “没有,”罗闵回答肯定,“她没有其他亲人。” “那你父亲呢,你见过他吗?” “没有。我们没见过,自从罗锦玉和他离婚后,就再也没联系了。” 罗闵坐下来,接过陈啸给他倒的疙瘩汤,抿了一口,“有什么问题吗?” 李明正半分不客气地在对面坐下:“你想过和他见一面吗?” 罗闵没立刻回答,“陈啸,这是哪来的?” 陈啸叼着半个包子瞪着眼睛咽下去,才想起自己是个哑巴,比划道:“丁婆婆给的,她说最近忙,就不过来看你了。塞了好多吃的,急匆匆就走了。” “哦,好。”罗闵捧起碗,半天也没喝。 “你能看懂手语?”李明正头次见俩人无障碍沟通,自己被排除在外,颇有些加密通话的意味。 罗闵才不愿意说是年纪小争强好胜,陈啸会手语显得特别酷,又怕陈啸偷摸用手语骂他,埋头没日没夜学了一个礼拜。 事后发现自己能说话,陈啸能听见声两个人还像斗法似的比手语像个傻子,才醒悟过来。 “随便学的。”罗闵止住陈啸满眼含泪打字宣扬自己有多贴心的动作,拐回话题:“没必要见面,各自有各自的生活。” 这话说得老气横秋,全然不在意这些年血脉相连的父亲有没有一丝一毫惦念过他。 他真切地认为,他们是孤立的两个个体,无需再有牵连。 “好,我知道了。”李明正点到为止,罗闵不追问,他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送走李明正,陈啸也不显摆他的手语肆无忌惮地插话了。 罗闵低头吃早饭,他就用手机播报:“昨天找事那几个没摔出毛病,就罚了顿批评教育,我据理力争,要到了一点清洁费,待会转给你。” 罗闵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最近不少人把房子卖了,不过都是平常放着出租的。我家那摊位也有人来问价,价格还不低。” 汤匙轻碰瓷碗,罗闵将面疙瘩吃得干干净净,“你想卖吗?” 陈啸露出两排大牙,“不卖。这是我爸妈传给我的,等我靠这铺子挣钱做了手术,衣锦还乡,这就是我专门用来吹牛皮的地儿。” 罗闵不冷不热地评价:“有志向,不过叔叔阿姨活得好好的,充其量只是让你看店。” 机械女声哈哈哈哈笑了一长串,被罗闵强制关机。 胆大的鸟站在窗台叫得乱七八糟,捕捉到烧饼铺落在地上的白芝麻,扑闪翅膀便飞身落下。 老头佝偻着腰背却顺畅无比地穿行于狭窄的巷道,稳稳迈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提了一袋子油条上楼,油香气充满楼道。 第5章 城中村位置不错,勉强算是学区房,九月,外来务工子女都吭哧吭哧背上书包上学去。 忌讳死人的不在少数,但攒下来的钱是实打实的。 罗闵留在家中,已有近两月没变成猫,除了偶尔应对在门口悄摸烧纸、蘸红墨水在墙边写“拆”的迷信老头老太太以外,生活如水一般平静。 令人振奋的是,罗闵外出寻找兼职时被自称“顶级经纪人”慧眼识珠,顺利做起兼职——给淘宝商家做平面模特。 “对对对,就是这个表情,动作再自然一点,下巴微抬,对对对,太棒了,就是这种活着也行,死了更好的状态。” 罗闵面无表情地手插兜摆pose。 工作氛围很好,差点被哄成胚胎。 时薪也随着拍摄的熟练程度水涨船高,再加上找到的快递分拣日结兼职,手上已攒了些钱。 “辛苦了,这套衣服你就穿走吧。这周没什么拍摄任务了,钱明天打给你,回去好好休息。” 罗闵摆摆手,书包甩上单肩走出摄影棚。 向北走七百米有个公交车站,罗闵慢慢悠悠地晃过去。时间还早,能等很多班车。 他没听歌的习惯,手机划来划去都是无趣的资讯,看久了头晕。百无聊赖,只能低着头数站台上的蚂蚁。 才数到第17只工蚁,公交车靠站了。 还没停稳,就是一阵乌拉乌拉的噪杂,活像有一千只鸭子围着人转圈嘎嘎叫。 罗闵抬眼,一车的小学生,小黄帽,红领巾还有不知收敛的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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