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来,什么都记得。 什么都不曾忘。 衍上仙宫的仙门,似乎不止隔开了人间与天,也隔开了他的前世与今生。那万阶长梯下的灯火无数,是他可笑、可叹、可悲的短暂一生,张着血色的大口,等着他回去。 “天快黑了,我们不能再耽搁了哦,别怕……啊!” 青秀惊讶的痛呼让宁祐短暂的回到了现实,他的鼻尖萦绕着血腥的气味,他才发现自己深深咬住了仙侍的手臂,而血液蜿蜒滴下。 走在前面的仙侍们纷纷回过身,远远看见那只备受仙首宠爱的白色小狗忽然从负责照顾它的仙侍怀里跳下来,差点摔了个囫囵,躲开仙侍来抓它的手,慌张地踉跄跑走。 也就是此刻,原本只余下微光的天色,终于完全暗下来,笼罩住今夜没有点燃任何一盏灯的、沉默的衍上仙宫。 青秀下意识仍然追进去,却被赶上来的另一位仙侍拉住了,一边将她扯到仙门外一边道:“天黑了!不能进去!这是死令!你想犯禁受死吗?” 青秀不住回头,看见仙门下阵法闪烁血色,一道波光粼粼的、庞大灵气铸就的光笼罩了整个仙宫,她不安地讷讷:“但、小狗……” “狗重要还是命重要?现在最多也就是被责罚,犯了死令……下场你知道。”另一位仙侍平时也没少逗小狗,嘴上说得冷硬,但沉默一会还是安慰道,“说不定没事呢,它好好躲起来……再说,你也进不去了。” “……走吧,先下山。” 随着两人走远,衍上仙宫彻底沉寂下来,一丝人烟也不剩。 而小狗崽闷头跑了许久,什么也未曾看见,就躲入了熟悉的房间,桌上暖炉依旧,他忍不住跳上去,蜷缩在炉子旁,发着抖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 他带着疲惫和不安睡着了。 等到他晕晕乎乎再次睁开眼,就连暖炉也熄灭了,玉璧冰凉,屋内黑沉沉的,今夜窗外连月色也没有。 宁祐在桌子上趴了一会,终于忍无可忍从窗户跳出去,沿着门廊往外,他先去了仙门外,远远望了一眼,又慢慢往回走,然后突然站定了,有点茫然地四望—— 这确实是他平日里最常来、最喜欢的池塘环廊,但是,池塘里的游鱼已经完全消失了,夜里无风,连水波也不曾掀起,死寂一片,走廊的挂灯没有如往常一样亮起,两头黑漆漆的。 宁祐呆呆地汪了一声,除了回音,没有任何回应。 他打了个颤。 这里好像不再是他熟悉的仙宫,而变成了只有他自己一人的、永不见光的牢狱。 他开始四处走动,但是,无论去哪里,每一处都黑沉寂静,没有人、也没有光亮。他最终又一次走到了仙门前。 那扇门外,远远能看见模糊的、阑珊的灯火,但随着时间,那些火光也逐渐消失。 宁祐又叫了一声。 他终于无法忍耐了,他试探地抬起爪子,想要往门外迈出一步,下一刻却哀鸣一声,在剧痛中被弹回了界内,重重摔在青石地面。 ……他出不去了 宁祐顾不上浑身的疼痛,爬起来又闷头撞了一次。 不出意外地再次被弹了回来。 “汪、汪嗷……” 狗崽呆呆地叫了一声,开始反复尝试,无一例外以摔个半死结束。 宁祐一身灰尘,蜷在地上……他真的出不去了。 早知道,早知道他跟着青秀离开了。至少不必一个人在这安静得要死的地方。 也许等到天亮就好了。 但是他吃什么啊?他好饿、浑身痛得要死,简直和上一辈子所差无几。他不会真的要一个人,慢慢饿死在这牢笼里吧。 很早之前,也有这样的事情。 他那时候刚被宁家带回去,实在是满身反骨,第一次参加仪式、替宁裕空受过……啊,宁裕空,他很久没想起这个名字了。他那位黑心肝的讨厌鬼大哥。 总之……他那时候想了个以命换命的法子,主打一个就算自己死,也要拖着宁裕空一起死,破坏了那一次仪式。 哈、宁家差点就失去了他们引以为豪的长子。 宁家人不敢杀他——杀了他谁给他们的好继承人当血包啊——别的手段倒是一套一套的,可惜宁祐是个天生的硬骨头,差点被打死也没认错。 宁裕空当时伤还没养好,穿着亵衣,找到宁祐,身上伤口裂开,他脸色如常,上来就是重重一巴掌。 当时宁祐扭过头,嘴里含着血对他扯着唇挑衅地笑,被自己的血呛到,咳了对方白衣一身血沫。 然后就听见对身旁人道:“给他喂颗九命丹,其他的……我来。” 宁裕空很少直接动手,但总能找到折磨他的办法。 他那一次什么刑罚也未动,却能叫宁祐很长一段时间看见他就发抖。 可惜,宁祐想,他是个记不住打的犟种。等到好了伤疤,又可以给宁裕空找不痛快。 这么看,他和宁裕空确实是兄弟。 都够狠,他对自己狠,而宁裕空对所有人都狠。 也不知道是不是狗当多了,骨头当软了,他现在竟连这点委屈都忍不了。 宁祐在心里嘲笑自己,他歇了一会,不再想过去的事情,又一次站起来,一瘸一拐慢吞吞回到池塘边,喝了点水,然后闭上了眼睛,再睡一觉,等天亮就好了,到时候去找找有没有吃的—— 实在不行,那些鱼平时吃了他不少肉干…… 宁祐在心里把自己逗笑了,轻松了一点,终于又一次睡着了。 第二次睁眼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雷声阵阵,偶尔有闪电照亮山巅。 宁祐于是再次闭上了眼睛。 第三次睁眼,天仍然是黑的。 宁祐压下心里不好的预感,又半睡半醒地混了一会。 第四次、第五次…… 天还是没有亮起。 宁祐叫了一声,又开始焦躁不安,他从第三次开始,就没有睡着,忍不住去数时间,到现在,起码是三个时辰过去了……天早就该亮了。 他昨夜还尚且能安慰自己,天亮就好了,此时却不得不面对一个恐怖的现实…… 如果天不会亮,濯尔清也没有如同仙侍们所说,闭关半月就出关,他要怎么办? 他要独自在这个空无一人的、连一丝光亮也没有的仙宫里,熬上不知多久,直到他孤独地饿死或者病死吗! 也许不会这么坏……他、他再等一等。 宁祐在心里继续数着时间,越数越快,但天色没有任何变化。 他真的一个人被关在了这样的牢笼里。 池塘边一身泥、变得灰蒙蒙的小白狗崩溃地吠叫起来,在原地焦躁地走动,啃咬撕扯自己的爪子,甚至去撞旁边的柱子。 等到累了,才终于安静下来,在原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他又开始在仙宫里乱走,偶尔叫两声,烦了就一顿咬啊撞啊,累了就睡,睡醒继续,好像一只被罩在碗里的蚂蚁,来回打转。 如此这般,不知过了多久。 宁祐终于折腾累了,所有的精力消耗殆尽,强行关停了他那发疼的脑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了,以前似乎从未来过这么远的地方,这是一座半倚着山崖的楼,木门紧闭着。 大概附近有泉水一类,趴在地上还能听见身后传来的潺潺的水声。 他听着流水声,慢慢地平静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水声也慢慢缓了、停了,最后…… 咯吱。 那扇厚重的木门打开了。 宁祐被吓了一跳,脑子里对黑暗的恐怖幻想一瞬间冒了出来,他登时拖着疲惫的身体警惕地转身,呲着牙绷紧了四肢瞪着那黑黢黢的洞—— 那是一张他很熟悉的脸,只是挂着他不熟悉的神情,勾着唇角、似笑非笑,连原本温柔清俊的五官似乎都变得张扬锋锐。 “嗯?” 裸着上身的男人赤足从里面出来,长发湿漉漉披散,正一手将额发往后捋去,看见他,意外地挑了挑眉,“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是你啊……怎么灰扑扑的?” 宁祐呆住了。 濯尔清不是在闭关吗?那这是谁? 还是这就是濯尔清,但……这劲儿劲儿的,实在是与平素端庄持正、冷淡平和的仙首相去甚远。 “对我龇牙,胆子不小。” 与濯尔清长着一张脸的男人蹲下来,一只手轻松拢住小狗的嘴,合起来,发现小狗动也不动,还是两颗黑珠子盯着自己。 “不会是傻了吧?”男人晃了晃小狗脑袋,“喂、喂!” “这就吓傻了?我有这么凶么。”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咕哝了一声“好吧”,单手轻松地把脏兮兮的狗崽子捞起来,“嗯哼,现在归我了。” “每回醒来都这么黑黢黢的,真是麻烦……” 男人一边沿着长廊往前走,一边打了个响指,两侧的灯被灵力点亮,随着他的步伐,像是一汪灯火的浪潮,逐渐点亮了整个衍上仙宫。 比起平日的濯尔清,男人的话要多许多,一个人也能讲上很多句,何况现在还捡了一只狗。 他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小狗肚子,嘲笑道:“哦哟,肚子都饿扁了,真可怜……来来,给我叫两声,就给你吃东西。” “怎么不理我?哑巴了?”男人把怀里的狗到自己面前,“汪一声,不然……” 他的威胁戛然而止。 他对上了一双水汪汪的黑珠子。 那只不知在哪里沾了一身泥,狼狈的小胖狗正要哭不哭、拿盈满水意的眼睛呆呆看着他。 宁祐想,自己真是好日子过多了,变得太软弱了。 当年他被宁裕空关进禁闭室,宁裕空是个周全的人,他准备了足够的辟谷丹,此后三个月,那间小小的、黑暗的屋子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踏足,没有一点光,甚至没有任何声音。 那时候他尚且没有流泪…… 那时候他都没有流泪,怎么这个时候,在熟悉的、空无一人的黑暗里,峰回路转般发现“濯尔清”还在此处,当所有灯火都被点燃、照得亮如白昼的时候,反而想要大哭一场呢。 “我草,狗还会哭?” 和濯尔清拥有相同面貌的男人呆滞了半天,吐出一句话,他百思不得其解,“不是?你哭什么啊?我还没干啥呢?我堂堂天道恶念,难道还会欺负一只小狗?” 宁祐也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为什么会哭呢。 最后是一声巨大的咕噜声打破了僵持,宁祐下意识低头看自己肚子,然后轻轻汪了一声—— 他好饿,好累,浑身都疼,哪哪都不舒服。
第5章 他可能是假狗,但这心魔必定是真狗。 宁祐难得的一点感动、惆怅、迷惘,很快就被戳破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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