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一扇门悄悄打开,龚先生视线微动,笑着对门缝里探出来的半张小脸道:“阿桃也去。” 阿桃整张笑脸露出来,月牙儿眼小梨涡,是个小美人胚子。她回头朝屋内看去,屋内响起低语声,虚弱不真切,只有阿桃一个人听清了。 “娘说,让我们尽管去,她不要紧。”阿桃说完,又回头对屋里说,“我给娘带好吃的回来,好不好?” 屋内人说句什么,阿桃笑着望了望院里的人,把门合上了。 见陆旋看着那扇门,龚先生多解释了一句:“那是阿桃的娘,生了病不能见风,会头疼,只能待在屋里。” 陆旋点点头,收回目光。 晚上他们喝了顿白粥,佐粥的是一小碟酱菜,和一盘青菜,和中午一样。 难怪阿毛要叫。 他的目光再度落在龚先生揣钱袋的地方,此时无声胜有声。
第4章 老将 余县丞给父亲办寿宴的地点,在自家宅子里。 赴宴那天,龚先生左手牵着阿毛,右手牵着阿桃,身后跟着陆旋。一路不少认识他的,多是与衙门打过交道,同他打着招呼。 陆旋不时听见有人冲这个方向喊:“恭喜,恭喜!” 他忍不住问道:“不是余县丞父亲的寿宴吗,怎么都对你道恭喜?” 龚先生回头,露齿一笑:“我就叫龚喜。” 陆旋:“……” 太傻了,他应该忍住的。 贵贱不同,宾客有别,他们是镶边的陪衬,坐在了角落的一桌。同桌的都是些没什么地位的工匠,沾了点关系就厚着脸皮来蹭一顿饭——和他们一样。 席上各有各的热闹,主桌贵宾道贺敬酒欢声笑语,外围桌上喝酒划拳,还有使尽浑身解数尽最大可能吃到最好的。 阿毛望着眼前一桌勉强凑合的菜,跪在椅子上伸长了脖子往中间张望,气愤地坐下:“他们那些桌吃的比咱们好多了,特别是最前头那桌!” 桌上有人接话:“可不得吃好点儿吗,再不吃吃不上了。余县丞父亲今年都七十九了,活这么长多不容易。” “又不干好事,活那么长做什么?”阿毛戳了块肉进碗里,“按我师兄的说法,那就是磕一个头放九个屁,行善没有作恶多。” 那七十九岁的老头上个月还纳了个十七岁的小妾,不要脸地敲锣打鼓人尽皆知。 阿毛撇嘴:“呸,老王八。” 龚先生瞥见余府的人在周围,脸色微变,拿起盘子里的鸡腿就往阿毛嘴里塞,堵了他满嘴:“食不言寝不语。” 可这还是晚了一步,那人一摔酒碗:“你小子竟然敢骂我们老太爷王八!” 龚先生面色从容地应对:“我这幼弟天生驽钝,口齿不甚清晰,许是您误会了。” 阿毛揪下嘴里的鸡腿,真诚点头:“对,我是傻子。” 陆旋忍不住侧目,这也太过于能屈能伸了吧! 那人不依不饶:“我亲耳听见的王八,还能有差” “他说的不是王八,而是……望八。望月的望,八月的八。” 龚先生那坚定眼神,与笃定的语气,陆旋几乎都要信了。 县丞府上飨宴者五六十人,其中乡绅耆老、有官职在身者占去多半。余下的差役、工匠都是给县衙出过力气,替老爷们干过活的,余县丞为博一个善名,才发慈悲多设那么几桌,请他们到场。 他们哪里敢盖过那群老爷们的声响,此时突然闹出动静,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边。 那余县丞府上的小杂役似乎认为借此得到了某种机遇,不仅不消停,反而更大声地引来了那群老爷们的垂目关注,更是博得了余县丞的一瞥。 “怎么回事,何人大声喧哗?” 杂役站起身,往前几步:“回老爷,我听见这小孩骂了老太爷。” 余县丞生了一双浓粗的眉毛,闻言双眉倒竖起来:“好大胆子,他骂了什么!” “他骂……他骂老太爷,是王八。”杂役飘忽的视线落在阿毛身上,声音小了些。 阿毛坐在原处,鼓着脸颊咬鸡腿,眼中虽有几分懊悔,却并无害怕的影子,仿佛不明白在场任何人都能轻易要了他的小命。陆旋眉头皱起,不由得担忧地看向阿毛的监护者。 “县丞大人。”龚先生忽地站起身,语气温文平和,不疾不徐道,“幼弟说的并不是王八,而是望八。老太爷今年七十九,眼瞧着就要八十了,七十九望八十,是以望八之年。” 余县丞是贡生出身,自然知道有这个说法,一时语结。 陆旋紧皱的眉头舒展开,眼中忧虑消散些许。 阿毛低了低头,看似臊眉耷眼害怕得浑身颤抖,只有紧挨着他的陆旋知道,这小子实则是在偷笑。 龚先生真挚恳切:“人道七十古来稀,老爷子竟如此长寿康健,实属天下罕见。若非余大人孝感天地,老太爷福与天齐,何以至如此?黄毛小儿见识浅薄,从未见过如老太爷这般福寿双全之人,这才惊叹一句,余老太爷望八。” 方才阿毛那句只有邻近几个少数人听见,他这一句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除了那老成一段枯木有些耳背的余老太爷。 余县丞瞪着双眼,心里明知道那语气话里话外透着怪异,却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儿驳斥了吉利话,上赶着捡骂的听。 更何况……余县丞瞟了眼身边自顾自饮酒的人, 明明身为管家却能坐在主桌,足以说明他主人的身份,那姓龚的似乎和他们有些关系。 没处撒的火落在了挑起事端的杂役头上,余县丞睨着他:“好赖话都听不明白,还在这里搬弄是非。来人呐,把他给我赶出去!” 杂役没料到事态急转,一时间只知道惊慌地喊着大人。 龚先生看那杂役一眼,不过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的,何苦彼此为难,心中暗叹一声,又开了口。 “大人,他虽听错一句话,冤枉了好人,但维护之情溢于言表,对大人的忠心可见一斑。大人才德备至,才有幸得到这样一个护主的忠仆啊。” 余县丞目光四下一看,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等他的判决,还有一个知县在等着看好戏。 他嘴角微动,扯开一个笑容:“今日我府上老爷子寿辰,自然应该欢喜,我便饶了他这一回。不必纠结此事,大家继续喝酒,继续享用菜肴。” 那群好面子的老爷们随声附和,全然当做没有事发生,继续把酒言欢。 龚先生坐回阿毛身边,看他一眼,脸上写着:回去好好收拾你。 陆旋心彻底放下,沉默吃着自己的,若有似无地往龚先生那儿瞟,目光里多了些探究。 阿毛惹了祸,没心没肺的和阿桃一起吃了个肚儿圆,吃饱了拿出一个袋子来,装了些吃食,准备拿回去给阿桃娘吃。等到散场,阿毛又偷从别桌端了些菜,阿桃连连摆手说够了,也阻止不了他往袋子里装。 龚先生背着手在一旁看,陆旋也旁观了会儿,却没他那么沉得住气,动手帮阿毛加快速度。 察觉龚先生的视线落在身上,陆旋手下的动作迟缓几分,很快恢复如常。 走出余府,阿毛讨好地围着龚先生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引得他师兄听不下去开口反驳。不见他生气的模样,阿毛立刻尾巴翘上了天。 龚先生的严肃总是维持不了多久,对这个机灵过分的师弟只能是无奈地一笑了之。 “龚先生,请留步。” 有人叫住了龚先生,他们一行人停步回头看去,出声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管家。 陆旋依稀记得,这老管家与余县丞同坐一桌,那时出声帮着说了几句。 “我们家老爷前两日差人去请您,听闻您去了乌泽乡修缮翻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今日正好在这儿遇见,还请您随我走一趟。” 老管家笑容和蔼,身体微躬,却隐含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龚先生笑笑低头,顺势把手里俩孩子交到了陆旋手里:“我随他去一趟,你照看好他们俩,别在大街上把人弄丢了。” 陆旋嗯了声:“我会的。” 阿毛扬起脸,道:“师兄是在和我说话。”他望向龚先生,“师兄放心吧,我肯定照顾好阿桃。” 除了有些管不住嘴,龚先生对阿毛是放心的,双手悠哉背在身后,迈步走向老管家。 陆旋看着龚先生随那位老管家向着相反方向走远,低声问道:“那是什么人?” 阿毛催促着他快走:“听师兄说,是个告老还乡的老将。咱们快回去,阿桃娘该等急了。” 陆旋问:“你不担心你师兄?” 阿毛奇怪地看着他:“我师兄可用不着我担心。” 陆旋自觉多言,他们是多年相处的兄弟,对彼此总比一个外人熟悉。既然阿毛如此言之凿凿,他又有何可质疑的。 玉成县内有一座将军第,先皇钦赐的府邸,大门正上方悬挂“将军第”三字匾额,门口两座威风凛凛石狮子,青砖黛瓦冷冽肃杀,一如宅邸的主人。 龚先生跟随老管家踏入府中,绕过雕刻山石的影壁,便听见大院里一阵棍棒声。 庭内的树木生得都不高,枝叶零星得可怜。手持长棍的魁梧身影挑、刺、劈、扫,招招带风,凌厉招式之下,又洒落几片树叶儿,多少可以窥见这些树木这许多年的辛酸历程。 一套招式结束,宅邸主人终于回身,露出凌厉沧桑的面孔,将长棍交到迎上前的老管家手里,声若洪钟:“龚先生。” 龚先生躬身一礼:“古老爷。” 接过侍女递来的汗巾,古老爷擦了把脸,搓了搓双手,大马金刀坐在一把四出头官帽椅上,摒退旁人,只留了老管家在。 龚先生一瞥地上那只矮凳,熟稔地过去坐下,抬起古老爷右腿。手下触及之处毫无人体的柔软,反而冰冷坚硬,一条腿的分量远沉于常人。 他动作利索地剥去鞋袜,卷起裤腿,一道寒芒随着遮盖的布料褪去,乍然迸现。 那条腿自膝盖往下再无半分皮肉,而是钢筋铁骨铸成,外形构造与人腿相差无几,脚踝关节可灵活转动,五根脚趾亦可分别活动,灵巧异常。 这副场面在龚先生看来,却是司空见惯一般,神色如常地询问道:“古老爷近来可是感觉不适?” 古老爷靠着椅背,啜了口管家奉上的茶:“近来愈发力不从心,迈这条腿总觉得吃力,大不如前。” “老爷保重身体。” “似乎也是去年这时候,你替我将这条腿重量减去小半,这才不过一年光景。”古老爷低低叹了一声,“今不如昔啊。” 龚先生低头检查钢铁义肢,嘴里说着:“老爷老当益壮,不输当年。” “岁月不饶人,年华老去谁也逃不过,我自己清楚。”古老爷面色肃然,“世人皆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唯有我们这些苟且贪生寂寂无名之辈,才能留得一条性命在,亲眼见得这番桑榆暮景,可悲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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