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周时觑他一眼,撂下两字又站起身。 程染秋也不知道要等什么,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神追随着那人,看着他打开冰箱,回来时手中多了罐啤酒。 “滋啦——” 清隽的手指勾着拉环往掌心用力,气泡争先恐后地迸发出醇香,金麦色的液体沿着杯壁淌入杯底,随即玻璃杯被推到对面。 程染秋有些意外:“给我的?” “不是想喝?” “嗯嗯,多谢。” “不用,够么?”这人看着不像是会喝的样子,周老板只倒了五十毫升,也就够他自己养个鱼的。 “够了够了。”程染秋餍足地闻着酒香,小口抿着。 周时仰头灌下半罐,手指握住瓶身转了半圈:“车子修好了,暂存在我朋友那,要走的时候我带你过去。” “好嘞,”程染秋仰起脸笑,“谢谢周老板。” 周时眼眸一动:“不客气,饭费不免,打碎的碗也要赔。” “没问题。” “……逗你的。”周时笑笑。 这客人挺好玩。 夜里的民宿很安静,不是寂静无声,而是没有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后的松快,虫鸣蛙叫流水声绵延在四周,将人裹在其中,舒坦、从容。 程染秋从没这么贴近过大自然,只觉得畅快。 他仰头饮尽最后一滴酒,舔了下嘴角,有点上头,后知后觉地想起对面这人在这的原因。 “那个……抱歉,吵到你睡觉了。” 周时揉了下耳朵,回:“我自己睡不着,和你没关系。你喝完就回去休息。” “哦哦,好,那我回去了。” 声音沉了下去,好像山泉的涟漪,一圈圈泛开后归于平静。 周时看着他慢吞吞上楼,速度和况奶奶差不多,走到拐角又顿住。 窗棂外繁星点点,悬着的月亮却显得孤寂,洒在这位新来的客人身上,化不开他身上的愁绪。 周老板突然觉得今天的酒,度数尤其高,高得将刚攒起的瞌睡打散了。 “咚——”假山下的水池被投入一粒石子。 程染秋闻声转过头。 于是,周老板问:“不困的话去屋檐上坐坐?” 霎时,那人眼中起了光亮,启唇落下压抑的兴奋:“好嘞!” 周时也挑了嘴角,小孩一个。 房顶留了一块平地,烧烤、闲坐都不错,但周老板不喜欢那,领人到二楼走廊尽头,然后长腿一迈,从木窗跨了出去。 “欸——” 程染秋被吓一跳,半个身子探出去抓人,反而被人家托了下手肘,那人弯腰扶着他,另一只手稳稳抓着房梁,露出一截劲瘦的腰,眼中闪着细碎的调侃。 “不必行此大礼。”周时说。 程染秋抓着他结实的小臂,掌心下的青筋跳动,他轻叹:“周老板,吓唬我啊。” 周时眼神戏谑:“这么不经吓?那还上么?” “上!”程染秋手指收紧,顺着他的力道,踩上窗沿。 第3章 两人在屋檐上坐下,周时确定他坐稳了才松开手,又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罐酒慢慢啜着。 仰头、喉结滚动、唇边洇湿。 程染秋偷瞄他,这老板像山林中打盹的老虎,慵懒又不失称王的力量感,光是抬个眼皮就能蛊惑一群小动物臣服。 周大王感官灵敏得很,头都没转,清亮地吐出四字:“再看收费。” “好。”程染秋应得快。 周时喉间哼出一声笑:“忘了,我们客人有钱。” 程染秋笑了下,明显有丝苦涩。 这把年纪了,谁人心里不装点事。 周时没戳穿,只问:“有问题想问?” 哪有什么问题,只是盯人家那么久,说不过去。 程染秋找到最有力的替罪羊,伸手一指:“那颗是什么星?” 周时看他:“外面的世界这么复杂?” “啊?” “民宿老板还得知天文?” “咳——要的吧?”程染秋笑得松快。 周时食指在瓶身上点动,笃定道:“冥王星。” “真的?”程染秋有些意外。 周时看他:“你不认识?” 程染秋摇头。 “那我乱说你也不知道。” 程染秋愣了几秒,笑得发颤。 周时喝了酒,嗓音更沉,也染了笑意:“都上房了,不揭个瓦?” “可以吗?” 周时示意请便。 程染秋小心地伸手,没揭动。 周时“嘶”了一声,用劲掰了一块扔给他:“一看就是从小到大没做过坏事的好孩子。” 程染秋手忙脚乱地接住,好奇地摸了摸,又小心翼翼塞回去,随即恢复原来的姿势:“我可不好,这么大还玩离家出走呢!” “那可真厉害。”周时看过去,这人双手放在膝盖,脚尖齐平,腰杆笔直,规矩得跟课堂里的学生似的,他轻笑,“这么坐着不累?” “啊?”也不知道话题怎么就拐到这了。 周时下指令:“松肩、塌腰,想象自己是没骨头的一摊泥。” 他眼睛直勾勾看着程染秋,后者觉得这人的声音有种魔力,让人不舍得反抗,依言照做。 周时仰头饮尽最后一口酒,将酒罐子塞到程染秋手里,伸手在他脑袋胡乱揉了一通,笑道:“这才像个离家出走的样子。” 程染秋有点懵。 周时又问他:“冥王星有名吧?” “嗯。”程染秋点头,不懂他怎么又将话题拐回来。 “也没几个人能认出它,人也一样,出来玩别拘束,随意些,”周时扭过头望天,淡淡道,“放肆些,好坏都会过去。” 程染秋沉默许久,远处的一片云慢悠悠地晃过来,月色变得朦胧。 满天星辰如随手撒上的碎玻璃,明亮但不晃眼,柔柔的,温暖、宁静。 “嗯,都会过去,”程染秋揉了揉眼睛,眼皮有点红,又晃晃酒罐子,嘟囔道,“没了才给我,周老板抠门儿啊。” “做生意的,抠门才能守住财,”周时扬了扬下巴,“回去睡吧,病才好。” “好。”程染秋跳下窗台,回头望了眼,一轮明月,几点繁星,屋檐上的人慵懒惬意,颇像个江湖客。 当晚,程染秋梦里见到了周时带着斗笠身穿披风的模样,挥舞着一柄剑,肆意潇洒,末了,到他面前说:“借壶酒,算你账上。” 程染秋下意识去抓他,披风在他手中滑落,转眼间,侠客变成黑T的周老板,望着他淡淡道:“肆意些,好坏都会过去。” 天光大亮,程染秋来到小时山的第三天,才算终于看清这里的模样。 时宿大门前有块平地,划了临时停车位,进门后是前厅,正对着有块休息区,前台旁的侧门进去便是连廊。 要是从半空看,这便是一个四方的镂空建筑,后面还搭着一个小院,院落墙角几棵竹子掩映了几亩田地。 况奶奶在那种了些菜,他们自己吃。 彼时程染秋正在和小溪闲聊,他困惑:“不用来待客?” “那哪够啊,招待客人的菜色都是每天新鲜采购的,奶奶年纪大了,时哥本来都不让她操持的,但是老人家歇不住,就搞一些我们仨吃的,这两天李师傅不在,小程哥,你吃的就是……” 没聊几句,前台来了电话,小溪着急忙慌地扑过去接,他便在一旁站着等。 视线落在侧面,那一处慢悠悠晃进来一人,看着像是刚洗过澡,头发还在滴水,黑t牛仔裤,腰细腿长的。 程染秋先叫了人:“周老板,早。” 周时笑笑:“早,有事?” “有,我想续房。” “嗯?”周时打量他,过了一晚上,这人精气神好了不少。 程染秋很上道地伸了个懒腰,站姿随意了些,挑眉:“可以吗?” “当然,续多久?” 程染秋豪气冲天:“先来个一个月。” “行啊——”周老板拖长尾音,“长住打折。” “周老板阔气!” 周时戏谑道:“不是说我抠门?” 程染秋咧着嘴笑,左边的虎牙若隐若现。 周时逗够了,下巴微扬:“假山右侧是大厨房,厨师在了,想吃什么自己去点。” “好嘞。” 小溪挂了电话,见周时把玩着手机靠在吧台,探头说:“时哥你起啦?昨天给你备着的夜宵还行?我看饭盒空了。” 周时也不说被人截了胡,应了声,又说:“把203的房间下了。” “小程哥要续房啊?知道我们这好了吧!我刚看他就觉得他开心了点?刚来的那天漂亮归漂亮,却总觉得愁云惨雾的……”小溪人如其名,说话如流水涓涓,没有停歇,“对了,房间下到什么时候?暑假订房的人多,时哥?周老板?” 周时回过神,淡声道:“再说。” 厨师李师傅推荐了炒年糕,说是他自己去年糕厂盯着打的,糯米和籼米的比例也是亲自调的,这样做出来的年糕米香足,不像外边那些成品,要么过于滑溜要么不够有嚼劲。 程染秋乐滋滋地应下了,选了肉丝炒年糕。 “李师傅,麻烦加点辣。” “好嘞——小程喜欢吃辣啊?”李师傅聊天也不耽误手下功夫。 “您这刀工真绝!”程染秋眼睛没离开案板,回道,“无辣不欢!” “行,加点辣椒,那还有辣椒酱,你闻闻!” 程染秋夸得真诚:“哟,真香!这得费不少劲吧?” “小程识货啊……” 没一会厨房内溢满香气,嫩白的年糕片装在陶瓷碗中勾着胃,程染秋差点没留口水。 李师傅给他盛完,又盛了碗小的。 程染秋顺嘴问:“李师傅,您也还没吃呢?” “不是,我给况奶奶端去,老人家起得早,这会估计饿了。” “况奶奶在后院?” “对,她啊,一般不上前头来。” “得嘞,您给我吧,我正想去那看看。” 李师傅也爽快:“好,那就麻烦了。” “您客气。” 程染秋端了两碗,刚跨过门槛就见老人家对着他笑,一头齐耳银发梳得齐整,瞧着特精神。 他敞亮地喊了声:“况奶奶,吃年糕。” “欸,你是住二楼那小伙子吧?” “是我,况奶奶,我叫程染秋。” “小程呀——”况奶奶打量他,“真是个漂亮孩子。” 程染秋还来不及客套,老人家就埋下头蹲在一旁吃年糕,脑袋顶着三个大字——食不语。 他也乐得自在,端着碗吃自己的。 一老一少像是认识很多年的老友,在一个屋檐下……蹲着,画面看着着实有点滑稽。 “这两人……”小溪经过门边,一脸牙酸道,“时哥,咱民宿缺他们凳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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