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那我先去复印了。” 林歆一离开后,闻途仔细看着笔记本上的摘要,眉头紧锁。 他大概明白了李呈昊家属屡次更换律师的原因,这个案子检方和警方建立的体系太完美了,证据链近乎没有破绽,也没有需要补正的内容。 谌意经手的案件,他不会觉得意外,因为他深谙谌意的做事风格。 谌意这个人看起来随心所欲,其实有着强大的内核力,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只要希望达成某个目的,就会为之倾注所有心血,从不敷衍。 目前认定为故意伤害罪致人死亡,证据方面几乎无懈可击,闻途知道想要打下这场仗,只能从正当防卫的角度出发。 正当防卫是游离于犯罪构成要件以外犯罪排除事由,能把看似违法的行为“合法化”,通俗来说就是另辟蹊径,如果能证明正当防卫成立,检方的入罪理由将被全部推翻。 如果要跟检方硬碰硬,无疑是场激烈的交战,案子很棘手,却也坚定了闻途的辩护方向,他准备回律所后再整理具体的策略。 闻途离开阅卷室,简单看了一眼周围,墙面上的国徽散发无声的威严,下方装潢四个行书大字“海州检察”。 他往楼道走,路过检察一部,有的办公室开着门,闻途视线扫过了几个办公桌,暗自猜想哪一间会出现谌意的身影。 那个人带有魔力似的,闻途总是回避和他的见面,却忍不住找朋友打探他的消息,了解他的近况,以此谋求某种没有缘由的心安,这种矛盾的状态持续了五年。 比如现在,不想去见面,只想从背后看他一眼,哪怕只是0.5秒的一眼。 脚步声落在走廊里清晰可闻,骤然把他敲醒。 意识到这是工作场合,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实在太不合时宜,闻途收回了目光,疾步走到楼梯口。 林歆一刚好抱着一沓材料从底楼上来:“哥,已经复印好了,您检查一下吧,这个清单需要您签字。” 闻途接过清单,拿出口袋里的笔,正准备在申请人处签名,恰巧这时,楼上传来一阵嘈杂。 “检察长也多次过问,此案又社会上引起广泛关注,是个普法的好机会,每一次公诉,每一纸判决都是给民众上的一堂课,要充分发挥法律的教育作用。” “嗯,好的。” 闻途笔尖一顿,动作比意识先一步给出反应,他瞠目往上看—— 随后整个人僵在原地。 彼此视线像是两颗相撞的星体,一瞬间闻途只觉得地动山摇。 一分钟前还存在于遐想中的人,此刻真实地站在高半层的楼梯转角,和领导走在一起。 头脑有些发晕,前后不过半秒,闻途甚至还没看清谌意的脸,脖子已经飞速拧了回去。 “歆一,监控录像也要复制。”他别过头,声音镇定得毫无破绽,“我们去问问是刻光盘还是可以直接拷进u盘。” “好的哥,稍等,我先看看记录。” 林歆一开始翻找材料,闻途想逃都逃不了,索性低头继续在清单上签字,尽力把脸侧过去,让谌意的身影消失在自己余光范围内。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一切动作都像条件反射,可能潜意识里他就做不到坦荡。 两秒的冷场后,他听见谌意迟钝地接过领导的话:“我们和海州警方也在持续关注舆论动向,尽量顾及到民众情绪,包括对被害人家属的安抚。” 闻途察觉到他正往下走,一步步朝自己靠近。 他磁性的嗓音抓着闻途的耳根神经,闻途太久没这么近距离听到谌意的声音了。 副检察长说:“回应合理关切是必要的,但不能依赖舆论,法律如果失去独立价值,公诉和审判将没有意义。” “明白。”谌意故意在他身后停了一秒,一股电流从他左耳窜到右耳。 “今天听了你汇报,你逻辑很缜密,明明才入额不久已经有公诉人的威严了,徐副组长说的后生可畏是一点也不假,小谌啊,你好好干,组织看好你。” “谢谢领导,您过奖了,这是组里大家共同讨论的结果,我们下来也会结合领导们给出的意见进行改进,争取给民众满意的答复……” 一行人走远,闻途自始至终都没看到谌意的表情。 林歆一找出了视听资料的记录:“我翻了下,录像包括街边和街角两部分,分别有两个和一个角度的摄像头,还有一个比较偏的,视野不算完整,是都需要复制吗?” 见闻途愣神没反应,她扬手在闻途眼前晃了晃:“哥?” “哦……”闻途回神,镇静开口,“都复制,走吧,我们一起去。” 他带着林歆一往反方向离开,谌意的脚步声落在身后,渐行渐远,拉出一段比走廊还长的距离。 闻途没回过头,仿佛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工作场偶遇,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擦身而过,形同路人。
第6章 问心有愧 “他没开玩笑吧,当在哄当事人开心呢。” 大清早,景恒律所里回荡着一阵惊叹,谭肃穿梭在过道上,仿佛是他的案子要败诉了:“谁给的胆子啊,就算是天阖出来的翅膀也不能这么硬。” 旁边有同事开解:“年轻人敢想敢干,这个案子走正当防卫也有出路。” “那也不能这么冒失,法院判的无罪率才多少?想得太天真了点,我以为顶尖红圈所出来的有多牛的本事,到底是个半大的毛头小子,牙长齐了吗,也太不成熟了。” “谭律。” 他身后传来一个朗润的声音,回头,和他口中那个“半大的毛头小子”打了个照面。 闻途语气恭敬:“麻烦您让让,挡着过道了。” 谭肃没让道,讲坏话被发现了也不心虚,反而摆出一副前辈姿态来:“小闻你看看你,这么激进干什么呢,要我说这种案子劝当事人认罪是最好的办法,他又是初犯偶犯,如果能取得被害人家属的谅解,好好协商赔偿,判不了几年的,我这么跟你说吧,你做无罪辩护肯定赢不了。” “您这样跟和稀泥没区别。” 谭肃拔高语调:“说什么?” 闻途礼貌性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你是在质疑我吗?” “没有,谢谢您关心我的案子,怎么判自然由法院定夺。” 闻途侧着身子越过他,风度翩翩往自己工位走,仿佛事不关己。 一旁不知哪冒出来个中年女声:“老谭,你也是一天天闲的。” “我只是劝他考虑考虑,别让外人以为他们红圈的律师都莽撞,叫天阖在业界抬不起头。” 闻途拉椅子的手顿了一下,转头看向谭肃:“谭律好像很喜欢我以前的单位,句句话不离它,是在考虑另谋高就吗?” 他话里带着敌意,这还是办公室的人第一次在闻途身上看到攻击性,一种藏在温良之下的锋芒。 办公室静下来,谭肃显然有些吃瘪,鼻腔里窜出几声闷哼:“我才不想呢,现在经济不行,各个行业都不景气,红圈所薪资都大跳水了,高强度工作下收入和付出都成不了正比,不如独干,也就那帮刚出象牙塔的大学生还趋之若鹜。” “那不就对了,既然您瞧不上天阖,就别把我想得太好,我很普通,会出错也会败诉,没必要以您的高准则来要求我,何况天阖对我而言已经是过去式,人要往前看,不是吗?” 他的话温和而有力量,谭肃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得耸了一下肩回自己工位:“我跟你聊案子,你又扯到哪去了?反正你自己好好考虑吧,我话虽然糙了点,但也是为你,为了我们景恒好!” 闻途点了点头,俯身坐下,笑容瞬间凝在唇角,垂着的眼里透出一股和他长相不符的轻蔑和薄凉。 - 【何念:一个个这么忙??有没有空都吱个声,我的要约已经被晾了12个小时了!】 闻途刚踏出景恒大门,手机连震了好几下,一个叫“炒粉/炒面/刑事辩护”的四人微信小群不断弹出新消息: 【何念:包间开好了,待会儿不来的自觉发红包。】 【路逸之:sorry,刚开完庭,当庭宣判,赢了。】 【何念:首先祝贺你,其次请滚来聚餐。】 【路逸之:已承诺。】 【秦徽:能来。】 群里另外三人是闻途大学时期在模拟法庭校队认识的朋友,他和谌意也是在那时认识的。 当初分手后,谌意一声不吭地退群删人,和校队好友断绝了来往,闻途和他们还保持着联系,几人分居在京市不同区,没法经常见面,但偶尔会约个饭。 闻途没有回消息,他走到走廊的僻静处,在拨号键盘上按出谌意的直线号码。 顿时一股麻木感从右手指尖蔓延到上臂。 约谈致电被拖到傍晚,眼看着快到下班时间,明后天又是周末,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必须在下周一去和谌意见面,案件被送到法院前,律师和检察官的会见极为重要,律师往往要在此阶段和检察官商讨案件细节,给其灌输自己的辩护意见,使案件在起诉阶段就朝利好方向发展。 特别是一些可能无罪的案件,如果能在起诉阶段争取检察院的不起诉决定,是再好不过的事。 闻途做好心理准备拨去了直线,然而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忙音。 他挂断,重复打了好几次,又拨了院内的总机电话转检察一部分机号,都无法接通。 犹豫半晌,闻途打开通讯录,翻出了一个很久没联系过的号码。 这是谌意大学时的手机号,闻途至今存在列表里,还保留着交往时期的备注。 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换过电话卡,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按下拨打,大约三秒后语音提示响起:“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正在通话中……” 挂电话的那瞬间他才想起来,自己的号码早就被谌意拉黑了。 致电屡屡碰壁,花一下午才鼓足的勇气再而衰三而竭,他正想着要不要用副卡试一试,“炒粉/炒面/刑事辩护”又不停轰炸消息: 【何念:@闻途,闻大律师你说句话啊,就差你的答复了。】 【何念:你不会在加班吧?】 【路逸之:闻哥为了不加班已经从天阖跳槽了,今晚要不来那必定有猫腻。】 【何念:@闻途@闻途@闻途】 【何念:有什么猫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闻途有些无奈,打字回复道: 【闻途:在哪里吃,给个地址。】 【何念:给你一拳哦,我发的消息你是一点也不看。】 闻途想着待会要喝酒,把车开回了家,打的来到大悦城,乘电梯上六楼到了一家高档海鲜餐厅。 推门进包房的时候,其余三人都到了,何念转头看到他,起身帮他拉椅子:“你要再不来,我真的会怀疑你掉进路边哪个阴沟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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