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珍抿着嘴,努力不露出太明显的笑容来,对这个半空头的许诺非常满意。报纸上的铅字小,元珍把其中一张印着新片预告的举到眼前道:“她们说这一部不错,你去不去?” 秀南弯腰就着她手里看了看,笑道:“不巧,这一部彼德宋已经买过票子叫我了,不过前几天听少南说过想看,回头让他请你。”元珍说,也好。顿了顿又道:“你们少南平时不怎么喝酒,怎么今天这么醉?” 窗下放着一张梳妆台,秀南倚在桌沿上,道:“今天厂里来客人,爸爸叫他陪着应酬。”元珍讶异道:“哎?他怎么肯去这种饭局了。” 这话在秀南听来,无异于在侧面打探少南是否有接手生意的打算,忽然有些不快,于是低声应了句:“谁知道他,小孩子的心思,一天一变。” 她叫少南是小孩子,其实她自己也只大一岁,但她认为自己作为长姊,是有责任对这个家族潜在的少奶奶人选做好审查的,哪怕对象是她的朋友。 在一家之主虞鼎钧的思想里,是同时共存着东方传统的媒妁之言和西方自由恋爱那一套的,所以无论秀南还是少南,都默许他们多出去社交,但只能是做官经商人家的少爷小姐,穷学生当然不在此列。秀南和造船厂的宋家订了婚,打算明年五月办酒席,现在是冬天,穿婚纱太冷了些。彼德宋是少南在德国的朋友,拿了文凭一道回来,在舞会上认识的秀南。少南殷勤地在其中牵线搭桥,终于到了订婚这一步,由于这层缘故,秀南也很热心地介绍孟元珍给少南认识,权作一种交换。 元珍的父亲在政府里任着一个小小的文职,固然捞不到什么油水,做官却远比裁缝或卖火柴好听。幸而元珍生得一张平凡的脸,使得她和秀南之间的天平得到了均衡——在秀南看来也许是小小地倾向了自己一边。秀南自然希望在姑嫂关系里仍能维持这种优势。然而另一方面,她又不高兴元珍过问虞家的房产和工厂,因为总觉得元珍在这件事上占了很大的便宜。 当下元珍没再说什么,恰好佣人送梅子汁过来,她们就转而聊起最近流行的时装。女人之间若即若离的友谊多半是靠着一同花钱而维持的,很快她们敲定了过两天一起去逛先施公司,方才的冷场就这么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wb:@Neal痴汉团团长
第二章 父亲 少南半夜里醒过来,家里的人都睡了。他从床上爬起来,脑袋里像凭空被人插了把刀一样疼。呼吸时他闻到自己嘴里的酒气,是一种非常干涩的、发酵过的水果混杂着茶叶的味道。他下楼去找水,蹑手蹑脚地踏在走廊上,路过他姐姐房间的时候,忽然想到孟元珍也在里面,不由得加快脚步,像她会突然从那扇门里跳出来似的。 楼梯转角的墙壁上开着一盏圆圆的小电灯,在空旷的黑暗里格外瘆人。煞白的光线底下,地上有条黑乎乎的东西,少南摇摇晃晃地蹲下一看,原来是支钢笔。 他正疑惑家里没见过这样东西,忽然想起是白天朝工厂里那个年轻人借的,就捡起来随手揣进裤袋。少南漱了口回到房间,坐下来的时候,那支笔顶在裤子口袋里硌着他,他就把它掏出来拿在手里。 那是一支非常老旧的黑色派克钢笔,银色的金属笔帽,拔开之后,发现笔筒已经拧出几道细细的裂纹,多半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少南眯着眼睛,打算明天叫父亲的司机带去工厂还给人家,不料手上一滑,钢笔直坠下去,像把剑似的戳进地板里。少南“哎呀”叫了一声,赶快拔出来瞧,笔尖已经砸弯了。 少南颓然地拉开抽屉,把那支笔往里面一塞,仍旧倒过头去睡觉。第二天他有意中午才下楼,就见秀南背对他蜷坐在沙发里,擎着镜子,一只手在脸上左摸右摸。他故意打个哈欠,道:“姐还没出去?苏南去念书啦?” 秀南扭头瞥他一眼道:“你早得很!人家特地等你等到十点半,你连面也不露。” “谁?谁等我到十点半?”少南说完又恍然,“喔,你说孟小姐——我喝多了呀,忘了她在这儿,可我并没叫她等我呀!” 秀南从镜子里照着他,冷笑一声:“在我面前还装什么?” 少南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懒洋洋躺下来,说:“别急嘛。爸爸都不急,你急什么。” “你是不急,可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有些事总要提一提了。” 少南吃吃地笑:“她急着嫁人哪?” 秀南把一只光溜溜的脚在皮沙发上用力拍了一下,趾甲上涂着蔻丹。“你这人真狼心狗肺!元珍蛮喜欢你呀,你还不领情。” “领也不是这么个领法。你统共就一个弟弟,舍得叫我这样早结婚?” 秀南忿忿地一笑,不再说什么,从墨绿色丝绒长睡袍的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粉,对着镜子扑了几下,起身上楼去了。“我才懒得管你,彼德宋来找我吃点心,你可别涎皮赖脸地跟着来。” 少南“嘁”一声笑:“我看你才是急了。” 隔着客厅的玻璃,可以看见黑色的福特汽车停在马路上。少南趿着鞋一路穿过花园,夹道两侧种着矮冬青,花匠在灰绿的枝叶上装模作样剪了两刀。车窗摇下去,彼德宋戴着金丝边圆眼镜,歪出半个头,用德语说“早上好”,德国话只有这句他说得最好听。 少南的衬衫皱了,半边塞在裤子里,另一半耷拉在外面,冻得直抖,头发也没梳。彼德宋打量他几眼道:“啧啧,这宿醉未醒,去哪里玩回来的?”少南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咕哝道:“陪人去百乐门。”彼德宋才一撇嘴,少南又抢着辩白:“应酬么,不好不去。” 彼德宋笑道:“你向我解释不着。再说舞女有什么稀奇,柏林那些俱乐部,漂亮小男孩吸完吗啡跳脱衣舞,上海滩有这种地方?说出来吓死人。谁不知你那时候跟弗林斯在俱乐部里鬼混。” 少南脸上陡然变色,低声警告:“别胡说!” “好的好的,我晓得侬是正派人,是非常严肃地轧朋友……” 少南跺一跺脚,“你还要说?” 彼德宋闭了口,少南又讪讪地找话来说:“那么我有件事要问问你这正派人,哪里有修钢笔的?” “钢笔有什么好修?去永安见一见谈雪卿,四块钱。” 少南想要解释,忽然觉得这对话叫人十分疲倦。这时秀南已经迅速地换了一件果绿色旗袍匆匆跑来,胸前荡着一大串珠链,披着雪白的长大衣。彼德宋下车迎她,隔着花园远远地朝她笑:“不要跑了,看摔一跤。” 秀南挽着一只崭新的杏仁色小手袋,少南看见,便打起精神恭维道:“到底密司脱宋会挑东西。”秀南立刻露出得意的神气,道:“永安买的,你要不要,也买一只送给元珍呀。”等不及他说话,两个人已经“砰、砰”钻到汽车里,绝尘而去,排气管向着灰土路突突呛出几口黑烟。 午后的虞公馆沉默着,一束稀薄的阳光冲破高且窄的玻璃,虚弱地扑在地毯的长绒里。老妈子在厨房削冬笋,低低开着一部主人家不要的老式留声机,有女人从那黄铜喇叭里咿咿呀呀地吟哦。唱片也是旧的,少南听着,大约是他初去留洋时的产物,调子十分陌生。 要不是彼德宋提起,少南几乎已经忘了弗林斯。现在,在宿醉的混沌中,少南又看见自己在柏林腹地的俱乐部里挥霍的很多个夜晚:油蜡皮沙发上残留着上一桌客人泼洒的鸡尾酒,巨大的灯罩低垂,笼起一团橙色的光晕,在暧昧的空气里摇摇欲坠。男人和男人,公开地、理直气壮地在同类的视线下调情。弗林斯大概也把他忘了罢?一定是。不然还能怎么样?轮船一离港他们就完了。 少南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皮革那种带点野性的气味,跟弗林斯常穿的外套很像。在梦里,日耳曼青年的金发在他小腹上揉动,旅馆房间黑着,弗林斯碧蓝的眼睛在深夜里热烈地注视他。 冬天黑得早,都没留意太阳什么时候偏西的,客厅里一股湿冷的潮气。老妈子当他还没醒,不敢开电灯,躲去佣人房里说小话。少南头昏脑胀,弗林斯早已眉眼模糊的面孔在他跟前晃着,令他一边回忆他们共同度过的无数个濡湿的、慌张的夜晚,一边又睡着了。直到自鸣钟敲起来,把他吓了一跳。老妈子适时出现,像专门等着他似的,说:“少爷,老爷叫你。” 少南到他父亲虞鼎钧房里去。两个人都不常来这间屋子,少南对房里的摆设和对他父亲是一样的陌生。他低声说了声:“爸爸。” 鼎钧穿着一件长褂,满身绣着如意纹,胸前一溜盘扣,正坐在红木贵妃榻上吸烟斗,从云雾缭绕里抬眼一瞥。少南立刻被这不在乎的一瞥刺痛了,不客气地道:“爸爸怎么今天没在那边?”鼎钧前年新和大世界的一个舞女打得火热,但又不愿意同她正式结婚,“那边”便是小公馆里。 鼎钧看一看他身上的衬衫,摆出厌弃的神气:“像什么话,好不容易出来做回正事,倒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你回来也有几个月了,到底是什么打算?” 少南不做声,鼎钧便一连串地说下去。从他在下只角给人家当学徒开始,寄人篱下,能攒下这份家业多么不容易,儿子游手好闲,总不见得做父亲的管到死。“人家出洋是政府赏识,吃公家、住公家。你出洋,我一块洋钿一块洋钿省下来掏给你。”少南无可反驳,只好说:“是的是的,我心里很感激爸爸。”鼎钧忽然想起什么,又愤然道:“你回国以后去看过你母亲没有?” 提到他母亲,少南脸上立刻十分难看,但仍然捺住性子道:“去打扫过的,也烧了纸。”鼎钧才不说话了,狠狠吸了一口烟。 少南透过烟雾看着他父亲,还不到五十的人,电灯下脸色青白,已经显出憔悴的老态。当然,这憔悴同他母亲没有关系。少南十岁时,虞太太死于心衰,那时鼎钧已经搬去小公馆四年多,当时的姨太太是个从长三书寓出来的妓女。 所以在少南的印象里,他母亲总是在一种茫然等待的状态,而且在这件事上异常坚定,“你爸爸总是要回来的。”虞太太是一个旧式的女人,尽管住着洋房,行动范围却始终不大超过自己的房间和客厅,卧病以后则进一步缩小范围到她那张红木架子床。 实际上少南和秀南都清楚父亲日渐疏远的轨迹。一开始,是隔三岔五醉醺醺地回来,从佣人偶尔没藏住的闲话里,他们知道了“长三堂子”,随后,“长三堂子的女人”渐渐明确为某一个具体的名号。起初少南以为父亲是在逃避一种固定的婚姻关系,后来才明白,他是在逃避他母亲本身,只有她死了,鼎钧才算真正同她解除捆绑,告别入赘学徒的耻辱历史。 虞太太死后,鼎钧很快不要那位姨太太了,搬回公馆里来。然而在少南,一个突然降临并且对什么都不满意的父亲不如压根没有。一见到父亲,他就感到憋闷的痛苦,因为过去彼此实在不熟,所以什么都不习惯。对父亲的描绘几乎全在想象里完成:殷勤巴结干娘的鼎钧,流连在堂子里的鼎钧,在厂里骂工人的鼎钧,在他母亲面前不耐烦的鼎钧……这许多的鼎钧糅合在一起,却无法合理地变成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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