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小时候某天,他跟邻居小孩二胖说,你今儿要是去街道口菜市贪吃拉皮,就得碰着你妈和另一个男人挽着手出来,你要是不贪吃,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事儿了。 二胖哇一声哭了,撒腿就往他俩爹所在油田跑,说要告状顾灵生诅咒他全家。 忽然,顾灵生又在二胖身上看到一条世界线——如果二胖跑到油田上,就会撞见他爹和油田女经理在偷情。于是他去拉二胖,却怎么拉也拉不住。 他追二胖追了好久,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又看到了好多好多条线,可是所有线的终点,都是二胖家庭的破碎。 他自从那天便明白了,自己只能看到命运,却永远无法改变命运。 并且,命运越凄惨的人,预知能力越强。 他本以为父母在油田爆炸中死去,自己被送进孤儿院,又在孤儿院里被冷落凌辱,这个命运已经够悲惨,可是竟然还不够。 时至今日,他仍看不到自己的世界线,也看不到与自己亲近的人——诸如父母、朋友和未来的爱人——的世界线。 于是他找到了师父。 师父说,想要自己的预知能力达到最强,就要选择最惨的那条世界线。 从前的顾灵生觉得没必要,跟着师父靠算命过活,目前的能力也够了,何必把自己搞得再惨一些。 可是遇见尹馥之后不一样了。他开始问师父今天他身上有哪几条线,如果A线是小测拿高分,B线是算命赚大钱,C线是在天寒地冻的冬天发一场高烧,他一定会选择C线。 每一次倒霉,他的能力就能增强一些,他就越能准确地预见到,尹馥几点几时几分,会出现在宿管室里。 面条上桌,面香终于让师父的嘴停了,他看只有一碗,问顾灵生:“你不吃?” “有事。您今晚别洗澡,明儿我再来给您换药。”他背上包往外走。 “哟——”师父长长地吊了一声,“遇着那个命中注定的男孩儿啦?” 顾灵生脚步一顿,本想嘴硬驳一句,又忽然想到师父什么都能看到,就不自在地紧了紧书包带子,闷声往外走。 师父嗦面的声音响彻云霄,于是那句提醒好似就沉在了东北冒着烟儿的空气里,无足轻重。 “灵生啊,你知道结局的,别太投入了。” 可是顾灵生还是倒了三趟公交车去了花鸟市场,又在里边走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一盆盛开的山茶花。 他不知道那男孩儿那盆开出来的会是什么颜色的花,他买的这盆是白色的,他很满意,白色总与纯洁挂钩,一如那男孩的笑容。 他住在一楼,近水楼台先得月,于是天天偷看男孩和刘阿姨聊天,天天偷看他的笑容。顾灵生生在肮脏的油田里,从没有见过那样干净的笑容。 顾灵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山茶花,喜不喜欢《霸王别姬》,是不是来自南方,会不会一辈子都追着他跑,但自打去年秋天入学时第一次在宿管室瞧见他,就再也忘不掉了。 他知道结局不好,所以他忍。他忍了一个月、两个月、一个学期……还是没忍住。 1998年的冬天真冷啊,顾灵生一整个寒假都在想,男孩那么瘦,要怎么捱过冬天呢? 就这样想了一个寒假,今儿他终于见着男孩了。男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棉服,衬得他更加干净漂亮了,笑容在他脸上还是那样纯净温暖,仿佛寒冬也不忍从他身上踏足而过。 他看呆了,忘了手上拿着撑衣杆,一个不注意,撑衣杆就把男孩的花给怼了下去。 怼下去了之后他才想起来师父在挨打,又急匆匆地往外跑。他不知道自己给人留下了怎样的第一印象,但总之一定是不好的。 可是好与不好又有什么用呢,反正结局也不会好。 师父说过的:“有无数条世界线凌驾在你们身上,可是所有线的终点,都是分离,甚至死亡,家破人亡的亡。” 而现在,坐在尹馥床边的顾灵生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明知道自己和他没有好结局,明明决定陪他葬完花之后就不再来往,还是无可救药地在尹馥担心地看着他说“你受伤了”的时候,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对了,他终于知道了男孩的名字。 “对啦,我叫尹馥,馥郁兰香的馥。”上楼的时候,男孩是这样对他说的。 馥郁兰香的馥。 顾灵生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山茶花,觉得这名儿真适合他。 他觉得自己也应当自我介绍一下,但又觉得说自己名字特别扭特傻帽,“顾”字在嘴边做了好久的准备也没冲出口。 “我知道,你叫顾灵生。”尹馥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我跟刘阿姨打听的,不介意吧?你……名字好好听啊。” 尹馥脸上是那种天真烂漫的笑,那种他偷看过无数次的笑。此时此刻,这个笑容是给予他一个人的。 他怎么会介意,他高兴都来不及。 “可能会有点疼。”找到药膏的尹馥搬了个小木凳坐在他面前,拉过他的手。 肌肤接触的那一刻,天知道表面装得比1998年的冬天还冷的顾灵生心跳得有多快。 就是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脑中闪过许多想法,比如他那怦怦直跳的心究竟是因为预先知道尹馥是他所谓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还是因为尹馥这个人本身。 可是当那沾着冰凉药水的棉签吻上他颈间的疮口时,这些想法全都烟消云散。 不是因为药水太凉,而是因为尹馥忽然离他很近,而且还在那样近的距离里问他:“凉不凉啊?” 垂眼看,看见亮晶晶的眼眸里除了天真和纯净,别无他物。 顾灵生忽然找到了答案,不是因为什么预知,就是因为尹馥这个人。就算师父没告诉他他命中会遇着这样一个男孩,他也一定会陷入这场山茶花的陷阱里。 “凉不凉?你说话呀。”尹馥又问了一次。 顾灵生回过神来,本想下意识摇头,可忽然又悬崖勒马,沉着声说:“有点儿。” “凉啊……”尹馥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清秀的眉眼微微拧了一会儿便解开,灵光一闪似的亮着眼睛对他说,“那我给你哈哈气。” 顾灵生还没反应过来,一股热流就喷上颈间。 心滞一瞬,顾灵生垂眸,只见尹馥仰着头,天真地问他:“好点了吗?” 嗯,疮口倒是没热多少,心和一些什么别的地方倒是热起来了。 “嗯。”顾灵生只低低应了一声,他怕说太多话,会暴露自己嗓子已经哑了。 尹馥听他这么说似乎很高兴,每上一点药就要哈一口气,渐渐地,他离顾灵生越来越近。 顾灵生觉得自己几乎能感受到他嘴唇的形状。 “行了。”顾灵生忽然站起来,不想让自己的某些自然反应愈演愈烈。 其实理性来说,他不该和尹馥接触的。尹馥看起来这样单纯干净,他不愿将他领入那条终点必定是痛苦的世界线。 他问过师父,是不是他和这个命中注定的男孩一定会相遇,师父说,是,但相遇不代表相识、相知和相爱,只要你们不走到相爱这一步,结局都是好的。 他追问什么叫“结局都是好的”,师父说,那个男孩儿会事业有成,他奶奶会长命百岁,他自己会遇到另一个相守一生的人,白头偕老。 师父顿了顿,又说,其实感情里的和平分手也算是功德圆满的一趟旅程了,可惜在你们俩身上并不存在这种可能,你们相爱之后,所有的世界线都充斥着怨恨、背叛、意外,和死亡。 他本想问师父,那就没有改变命运的可能吗,可想起小时候二胖家的事,又沉默了。 二胖父母双双出轨的事闹得整个油田人尽皆知,不久后两个大人就离婚了,又和各自的情人跑到别的城市去组建了新家庭。后来二胖变成了二瘦,从有爹有娘变成了没爹没娘,本来是他们小学第一批少先队员的二胖,后来染了毒,死了。 “哎,后边的还没涂到呢。”尹馥在身后叫他。 “不用了。”他拉开宿舍门就要走,矛盾地,却又抬起眼看门牌号。 记住了,尹馥住在417。 “哎等等,你的两块八毛二。”尹馥匆匆跑回床边,翻开枕头拿出那沓毛票。 “不用了。”顾灵生这么说着,可是拧开门把手的动作却停滞了一瞬。 “那……”尹馥似乎被他搞得有些手足无措,“那我请你吃饭吧?” “不——” “我晚上还没吃呢。”声音听着可可怜怜的。 顾灵生拧开门把手的动作是彻底停住了,即使不回头,他也能想象到尹馥说这句话时的表情,眼睛一定是水汪汪的,可怜又漂亮的样子。 怎么办?如果他答应尹馥吃这顿饭,他们就会从“相遇”进入“相识”,就会离命定的悲剧更进一步…… 顾灵生回头。 尹馥站在那里,双手局促地抓着那沓两块八毛二,手指小幅度地在最外边那张一毛钱上磨蹭着,脸上却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容,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住他的尴尬一般。 不知怎的,顾灵生的目光已经移到尹馥的脚上去。 尹馥穿着厚厚的棉鞋,他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就是觉着,棉鞋下的脚趾肯定是用力抓着地、蜷在一起的。 出于一探究竟的心思,顾灵生突然好想把尹馥抱到床上,帮他脱下鞋子,拉过他一定又细又白的脚踝,仔仔细细看个究竟。 “你说话呀。”尹馥又这样说。 顾灵生抬起眼,他听见自己问:“吃什么?”
第4章 春天来啦 说要请人吃饭的是尹馥,一路乖乖跟着顾灵生的也是尹馥。 他很少出校吃饭,室友叫过他几次,他都想着,花了这顿饭钱,奶奶又要多种一盆花、多弯一次佝偻的背,还是摇摇头拒绝了。所以对学校周边的餐馆,尹馥是不熟稔的。 “这家?” 前面的顾灵生忽然停住脚步,尹馥一个剎车不急,撞进他怀里。他闻到顾灵生身上的香皂味道,清爽不刺鼻,和他的冷淡形成一种极其不协调的对比,是冲突的、神秘的、美的。 尽管恋恋不舍,尹馥还是从他怀里跳出来,抬头。 ——老肖烧烤店。 尹馥没什么意见。 推开小店的门,热气滚滚而来,热气之后的,是一声熟人间的招呼声。 “哎呀妈这谁呀?小顾!你师父最近——” “叔,”顾灵生打断他,“带了朋友。” “啊。”老板歪头,看见顾灵生后边的尹馥,不再继续那句寒暄,问,“那就来个双人套餐?” “谢谢叔。” 尹馥因为“朋友”二字在原地愣了很久,回过神来,看到顾灵生就要坐下,尹馥跟上去本想坐他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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