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暖烘得那么热,江宜后背出了一层薄汗,但是他的心很冷,仅存的一点温度也跟随着今年冬天的雪一起埋葬。 “小宜?” 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江宜回过神。 “不舒服吗?你的脸色有点差。”柳女士看似关怀地问道。 江宜摇头:“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柳湘道:“那你就先回房间休息吧,别是生病了。” 江宜跟长辈告了别,起身的时候头有点晕,脚步踉跄了一下,勉强站住。 目送江宜上楼,舒青然有些好奇:“这位哥哥是叔父亲戚家的孩子吗?” “不是。”陈父端起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 陈熠池眸色微沉,他有些厌倦似的皱了皱眉,接着用不容商量的语气道:“你们聊,我先上去。”
第4章 我不想背着一个死人 这天是十一月二十一日。 江宜在这一天的日历本上划了一个红圈,笔尖停留在这一行的最末一天,落下时,是两笔交错的粗线。 他打了一个鲜红的叉号。 做完这一切后,他把日历本放回架子上。 房间没开灯,只在桌边亮了一盏电量快要耗尽的小台灯。 影影绰绰的灯光只笼罩了偌大卧室的一方角落,江宜将自己放在那个角落里。 他从一个崭新的笔袋里摩挲出了一把金色的钥匙,钥匙外面套上了一个防水的自封套,即使被保护的很好,但长年累月还是免不了生出难看的锈迹。 江宜另一只手捧着一个红色的桃木盒子,盒子上雕刻着繁琐细腻的纹路,里面的东西被一把小锁封存,他尝试着用生锈的钥匙打开小锁。 五分钟后,吧嗒一声,小锁开了。 江宜的手不自主地小幅度颤抖着,心跳又沉又重,像一把铁锤不停敲击着他胸口。 他用陈熠池留下来的羽绒服裹住自己的上半身,连脑袋也埋了进去,深吸了一口带着陈熠池气味的空气,然后打开了那个盒子。 里面是一张CD光盘和一张边缘氧化泛黄的旧照片。 江宜没去动CD,而是拿起旧照片。 照片上是一家三口人在海边照的,背景是一座泊岸的渡轮,他坐在爸爸的肩膀上,在爸爸的头顶上比兔耳朵,他妈妈穿着一身紫色纱裙虚挽着丈夫的胳膊,海风带着海浪温柔地扫过她鱼尾般的裙摆。 抚摸着他的妈妈和爸爸之前粗糙的折痕,江宜视线渐渐模糊,他强忍着,可是眼泪不争气的啪嗒啪嗒往下掉。 最近这几天江宜翻来覆去总是睡不好,宽大的床很软但是又冷又湿,怎么暖也暖不过来,有的时候熬到凌晨听到隔壁起床洗漱声心里才有点踏实,堪堪浅眠几分钟。 今晚他听到陈熠池父母回国的消息,以为爸爸也会跟着回来,这样今年妈妈的忌日就不会是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过了。 他意识有些恍惚,透过照片他仿佛看见了那段模糊陈旧的时光,把所有破碎掉的事物重新拼凑,在脑海里呈现了一段近乎完美的岁月。 故事里,他是主角。 走廊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拉回了沉溺在编织梦境里的人,江宜竖着耳朵听了几秒,紧接着他飞快将面前的东西藏好,一个弹跳把自己扔在了床上,冰凉的床铺刺激着他的温软的皮肤,他想找东西盖在身上,却发现被子早就被他踢到了床底。 做完这一切,他愣了愣,陷入费解之中。 他在紧张什么?陈熠池根本不会来他的房间,更不会在意他在做什么。就算看见了,又能怎么样?他为什么要藏那些旧物? 江宜似乎感觉自己的下意识的反应有些荒唐。 等他从紧张中放松下来,腹中的疼痛卷土重来,比开始还要猛烈。 刚才剧烈的动作,把不久前缓去的疼痛重新牵扯出来,除了难以言状的灼烧感,江宜还想吐。 在这里,几乎没有人知晓他患有慢性胃炎,虽说并不严重,偶尔犯病的时候吐上几次,吃几片药,再卧床睡个觉第二天就好了。可能是好久没发病的缘故,他没注意到装胃药的盒子已经空的只剩一副说明书了。 他强忍着,用手紧紧压着肚子,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可是他越压制越难受,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发抖,抖得很厉害。 房间门把手被人从外面转动了半圈,发出咔哒一响。 江宜脸色煞白,屏住了呼吸,五根手指死死抓住软绵绵的枕头,指节都泛了白。 像是一只被私闯领地胆小又逞强的猫崽。 进来的是陈熠池,是他熟悉的气息。 江宜松开了被攥得皱巴巴的枕头,但没有起身,一双刚哭过而轻微发红的眼睛跟随着陈熠池的身影移动。陈熠池从暗处走来,最先看到的是他没有一丝弧度的嘴角。 “少爷,你来做什么……”他强迫自己忍住腹痛,咬着后槽牙勉强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来拿我的衣服。”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 江宜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被自己压在腿下当床垫的名牌羽绒服,有些勉强地挤出一丝笑,一边撑着起身,还不忘道歉:“抱歉啊,我……” “我”字还没说出口,胃像是被人用皮鞭生生抽了一记,江宜唇间最后一点颜色霎时间退去,再也顾不了别的,磕磕绊绊下床,本想绕开陈熠池却还是冒冒失失撞在他肩膀上,可是抱歉都没来得及说一句,他便弓着腰,咣当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再后来,便是卫生间里持续了十分钟的呕吐声和冲洗声…… 在夜深人静的房间里,陈熠池一动不动站了十分钟,在江宜不知道第几次呕吐时,他松开了紧攥的手,快步走到卫生间,拉开了磨砂玻璃门。 江宜已经吐到全身都在发抖,细瘦的手臂像两截竹竿支撑着冰凉的洗漱台沿,水珠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滑,在下巴上聚集,脆弱地颤动着,啪嗒又重新落回水池。 江宜晚上吃的很少,吐出来的全是酸水,苦涩交加,还有点咸,是硬逼出来的生理性眼泪。 他感到眼前的世界变得恍惚,视线也开始明暗交替起来,最后支撑不住直接瘫软下去,后背毫无预兆地抵上了一个温暖坚实的胸膛。 江宜没吐出来的一口气全憋在了心口。 他低头看了看环在他腰上固定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的手臂,又抬眸看向前面的镜子。 里面的人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江宜居然感觉出了他的怒意。 怎么还是生气了。 他的少爷真的特别特别容易生气。 “少爷,羽绒服……就在我床上……放着不是?” 他声音很小,有气无力,像只病弱的小奶猫伸出没长全的爪子在人心口挠了一下。 陈熠池松开手臂,转而生硬地扯着江宜一只胳膊把人拽回卧室,扔给他几件外衣,语气强硬道:“穿上。” 江宜拿着衣服一脸茫然地仰着头:“穿上?干什么呀?” 陈熠池道:“去医院。” “不用的不用的,”江宜把自己裹进被窝里,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我就是累的,睡一觉就好了。” 陈熠池扒开了被子,将人提溜出来:“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我真的没有事,吐了之后感觉好多了。”离开被子的江宜就像秃了毛的小鸡仔,他抱着膝盖将脑袋埋在双膝间,“况且现在太晚了,会打扰到别人。” 陈熠池道:“你已经打扰到我了。” 江宜抬起湿漉漉的眸,有些紧张地道歉:“对不起。” 陈熠池冷着脸没再说一句话,而是直接从江宜屁股底下抽出来衣服,强迫他该套的套该穿的穿。 最后用床上压成面饼的羽绒服把人卷成春卷,严严实实裹了起来。 下楼的时候,江宜脸色比刚落地的雪还白,见到陈熠池直接关了门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出门记得关灯。” 说完之后他就后悔了,好在陈熠池并没有理会他这句话糊涂话,直接拽着他下了楼。 楼下的谈话早已结束,陈父陈母和舒青然都回到了各自的房间休息,开着的只有玄关的灯,借着微弱的灯光,江宜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半夜十二点零五分。 已经午夜了。 上周末刚看了《凶宅血印》,江宜从里面的情节里还没缓过劲来,不由打了个哆嗦。 陈熠池问:“冷?” 江宜傻笑了下,摇了摇头。 他想起他有少爷,有陈熠池在,他一点儿也不怕别的东西,只是现在有点担心他们怎么去医院。 “少爷。”他声线很软,在悄无声息的空间却被无限放大,“要不我一个人去吧,晚上的路不好走,你要是出了事……” 他不说话了,低着头直愣愣地看着在自己面前俯下的脊背。 陈熠池半蹲在雪里,似乎是等的不耐烦了:“快点行吗?” 江宜本想拒绝,身体却十分诚实地趴在了那踏实温热的背上。 陈熠池稳当站起身,把人往上颠了颠。 陈宅离医院很近,平常根本不用开车,走路十分钟就到,但是今晚走得却是雪道,而且是夜间的雪道,即使再熟悉不过的路,陈熠池走得也谨小慎微。 江宜紧绷着身体,不敢乱动一下,脖子仰得都快要酸掉了。 直到陈熠池冷声说:“我不想背着个死人。”他才渐渐放松了身体。他想起陈熠池少时送给他的白色鹅卵石,松软的青苔附着在光滑的鹅卵石表面,即使被大雨冲刷了无数次还是会留下青色的痕迹,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给纯洁的鹅卵石染色的青苔。 “少爷……”江宜发着低烧,脑袋耷隆在陈熠池颈窝里,嘴里像含了个水饺含糊不清。 陈熠池呼吸有些重,把人往上提了提道:“没有话就闭嘴。” 江宜老实闭上嘴,整个人完全放松,软趴趴将冰凉的侧脸贴在陈熠池流着薄汗的后脖颈上。 陈熠池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江宜突然说:“在车上我想问的不是那个问题,我其实是想问我爸爸回来了没有……我有点想他了。” 陈熠池闷着头继续往前走,脚步却比先前凌乱许多。 赶到医院急诊科,医生给江宜做了胃镜检查,又问了病史,初步判断出是长期慢性胃炎转变成急性胃炎,主要原因是饮食不调,情绪不稳,熬夜失眠导致的,江宜心虚地看了陈熠池一眼,陈熠池的表情好像在问:我脸上有药方? 医生先给他肌肉注射了止疼药,然后挂上了点滴。 病床上,江宜看陈熠池在给自己调点滴速度,忍不住道:“少爷,你快点回去吧,实在太晚了,明天还有英语测试。” 虽然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英语测试,陈熠池就算连夜坐飞机赶过去考结果也不会变,但江宜总是找一些蹩脚的理由,拒绝他家少爷某些时刻对他十分珍稀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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