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山歪头看隋辛驰,笑道:青旅住得惯吗?” 隋辛驰挑起一边的眉毛,眉钉闪了闪,他说:“我和背包客的气质就那么违和?” “很难想象你睡青旅的样子。” “你认为我的娱乐方式是通宵泡吧、玩车、乱搞男女关系?” “我承认我对刺青师有一些刻板印象,但我不会轻易觉得别人乱搞男女关系。” “不要对我刻板印象。” “好吧,我会认识你久一点再作出评价。现在说说你吧。” “我有太多可说的,你想知道什么?” 人的故事是可再生资源,榨取不会付出代价,只是隋辛驰将故事刺进肉里,很坦诚地展示了一些征兆。 “讲讲你的第一块刺青吧。” “我读高中时有了第一块刺青,在这里……” 隋辛驰侧过身来,指着肋骨的方向。靠近骨头的地方很疼,疼得隋辛驰的肉里好像有炮弹在轰炸,他咬牙坚持,或许为了耍酷竟没怎么皱眉,刺青师都佩服他。完成后他在镜子里欣赏新鲜的刺青,那么完整明艳,它因为从疼痛中诞生就变得更美了。刺青不仅是美丽的图案,也是美丽的过程,是损坏后又重生的过程。 第一处刺青是隋辛驰养的第一只狗狗,安乐死在隋辛驰的十六岁那年。那是一个颇具纪念意义的刺青,但刺青师的技术非常普通,所以图案不算完美,颜色有所脱落后隋辛驰让朋友补过一次。 “创作的过程让我快乐,那些图案对于客人来说有不同的意义,刺青会带着意义变成永恒。” “你什么时候开始给别人纹身的的?” “大学时遇上老野,他完成了我身上的第一次大面积刺青——就是背上的浮世绘,我很喜欢,决定跟着老野学纹身,刚好我是学画画的。其实就是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就行动了。” “本科毕业后我已经能独立纹身,之后在国外留学,去了很多欧美国家驻店,那边纹身的人太多,艺术家也扎堆,简直是不同风格的大熔炉,相比之下国内对纹身的接受度太低了。” 晏山曾经有过纹身的念头,在曾经痴迷港片的年代。结果朋友把女友的脸纹在胳膊上,后来女友变前女友,朋友悲痛欲绝去洗纹身,线条变成丑陋的爬虫,以此警惕每个想要纹身的朋友。 “其实纹身也没必要后悔,纹身有时不代表当下,它只是一个纪念,甚至能代表释怀。” 晏山想了想,说:“我还没有想留在身体上的图案。” 一个小女孩的第二十次套圈以失败告终,无法忍耐地爆发出泄洪般的眼泪,马尾上的浅粉蝴蝶结抖动。隋辛驰站起来,走上前买了十个圈,第八次时套中女孩眼神锁定的兔子玩偶,他将玩偶递给女孩,她在羞红的面颊中有了欢欣,母亲在一旁道谢,牵着她走出很远。 晏山想起那个失去女儿的疯子,他有两颗玻璃似的、随时会爆裂的眼珠,身体散发发酵的酸臭。 隋辛驰抛出最后一个圈,套中一辆汽车模型套装,隋辛驰提着汽车模型走来,对晏山说:“送你,祝你不论以后走到哪都能搭上车。” 该是返程的时刻,隋辛驰下午还有预约,他揉捏着肩颈说:“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找老张按摩了。” “希望老张能振作起来。”晏山说,“他经历过太多了。” 回省城之前,两人返回镇上,去了一趟老张的家,晏山在门口消防栓里找到钥匙,开锁走进去,老张已经在沙发上睡得很熟了,酒杯歪倒,窗外的芦荟依旧绿得锃亮且充满生机,它会携带苦涩的汁液活下去,即使种植它的人先它一步枯竭。
第6章 请香 母亲夜里打来电话,说外婆生病住进医院,已经插了管,这次有很大的可能挺不过来。从前年开始,外婆的身体断断续续出问题,拖沓到一定地步,简直像一场永不痊愈的流感,要命的流感。晏山从小经常跟外婆生活,外婆是个开明的老太太,不像寻常老一辈的人那般溺爱又或过分管教他,童年生活虽缺少父母的陪伴,但晏山过得十分幸福。母亲说其实之前外婆有几次进医院,但外婆不想告知晏山,这次告诉他,想到可能要见最后一面。 晏山把手机握得湿乎乎的,母亲挂了电话好久,他还是维持着打电话的姿势,想到今年过年时陪外婆打麻将,她还气势十足地胡牌,怎么转眼就气息奄奄地躺进医院,晏山感到不可思议的痛苦,觉得人的命数太随便了,分明要竭力地活,却能轻易地死。 他去医院看外婆,医院的窗帘和天空一样蓝。时隔很久他和母亲、小姨一起在医院对面的餐馆吃饭,她们让晏山下午开车载他们去山上的寺庙,烧香拜佛,祈求菩萨保佑外婆。 母亲退休后很少待在湛城,父亲职位多变动,她经常留在父亲那儿照顾他的起居,父亲在外一身架子,对柴米油盐一窍不通,像个稚儿。年轻时父亲在北京工作,母亲事业心很强,如今倒多出相伴的时间,晏山记忆里父亲每次过年都从首都带回好多驴打滚,他趴在沙发上嚼糯糯的、甜甜的驴打滚,听母亲抱怨父亲多久才能调回来。他知道母亲从不表现她的孤独,家里一共三楼,母亲多数时间一个人生活在家里。 寺庙很大,新近翻修过,神像通体的色彩都无比鲜艳,晏山去购买香火,随着人流一尊一尊跪下、磕头,双手合十,愣怔地在心里许下愿望,很觉得自己是在表演,有点怅然和天真。 母亲说她要顺便为晏山求姻缘和求子。她总是要求晏山延续血脉,说如果不是有晏山,父亲在北京的那些年,她可能会更加寂寞。 难道有我,你就不寂寞、不痛苦了吗?婚姻到底给你带来什么? 晏山问:“神仙管不管两男人在一起?” 母亲狠命地跺脚,眼睛严肃地盯着晏山,晏山不理,从山腰的小屋走出去,向下是绿植簇拥的石阶,窥探到一汪泉水的侧影,在荒僻处流转,美丽得接近悲哀。小姨从身后追出来,拉住晏山的胳膊,着急道:“不要赌气,你妈也是为了你好。” 小姨汗津津的手心火钳一般,强势地贴在晏山皮肤上,一种使人厌烦的温吞感。他知道小姨因为拥有一个二十六岁结婚的儿子和五岁的孙子而自豪,她的生活冻结在幼儿园的老师、饭菜、幼稚的蜡笔画中,糖果味、牛奶味的混合让她幸福,这样的血脉相传多么满足,即使儿子很少陪伴她,孙子也不过是一件贵重的寄放品。 为此她时常劝说母亲:你要让晏山尽早结婚,趁你还有力气帮他带孩子,不能不结婚生子,否则死后好凄惨,臭掉没人发现,地府没有纸钱。 母亲和小姨手心贴手心长大,一起推婴儿车在公园沐浴日光,不懂怎么养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儿子。母亲是不会为此流泪的,也不暴怒,只是犹自叹气、抱怨,从不直面谈起晏山的性取向,好似她不说出口这件事就是假的。 母亲后一步追出来,沉默地跟随晏山下山,晏山知道她在等他的怒火冷却,才能平稳地旧事重提。 她说:“我朋友的女儿最近从国外回来,前一周我和她一起吃过饭,人很漂亮,谈吐举止也十分不错,一会儿上车我把联系方式推给你。” “行,我先问问我男朋友同不同意。” 余光里母亲的表情变得惊恐,她的右手放在胸脯上,挽住了小姨的胳膊,说:“你不要胡言乱语。” “到底谁在胡言乱语?” 她坚决地说人必须要体验所谓完整的历程,否则就会被指不正常,一个到了中年也没有家庭的男人不仅可悲,也是可恨的,最后一定变得癫狂古怪,极大可能变成危害社会的蛀虫。 紧接着小姨非常激动地附和几句,自然提及她儿子所尽的“孝道”,晏山听得头昏脑涨,说:“小姨,当哥的免费保姆就那么让你感到快乐吗?” 话说得难听,小姨面目失色到惨白,一下子噤声,母亲走过来抬手给了晏山不重的一巴掌,但仍让晏山眼前有破碎的、金黄的光晕闪过,他咬住牙根,觉得体内有暖流和寒颤同时交汇而来。 晏山微微地垂着头,刚好看见母亲的发旋,许多根断裂的白发生硬地直竖着。她大概有些后悔,移开了盯着晏山的眼神,很没有希望似的凝视墙角一株形单影只的野花,轻声说:“有时间回来吃饭。” “一回去就要和他吵翻天,你听了又要抱怨叹气个不停,何必闹得大家不愉快。” “如果不是你当时执意把人带回来,怎么又会僵到这种地步?” 这一点晏山算是认同母亲。那时康序然固执地要求晏山将他带回家,急于得到晏山父母的认同,他认为无论如何都要强硬地展现他们的决心,结果当然是闹得天翻地覆,晏山的父亲做惯领导,他只需要别人听从命令,厌恶任何人试图改变他的看法,他痛骂晏山,把他说成变态、精神的残缺者,这让康序然目瞪口呆。 其实晏山认为获取父母的认同不是一件必须的事,或者是不是一件急于求成的事,他理应负责自己的人生轨迹,就像他不愿干涉父母的人生。母亲要提前退休不是为了享受,而是要去伺候父亲,晏山也没劝过她。 专制一些的家庭会教养出两种孩子,极端听话和极端逆反的,晏山显然属于后者,毕业后父亲希望他从政,毕竟家中关系通达,他却要合伙和朋友开传媒公司,自己当导演拍纪录片,为此满世界跑,半路拍些旅行视频做博主,挣些流量和金钱。晏山并非理想高于一切的人,但人生也不要活得太妥协和无聊,他从小官场里长大,大人说话绕一千个弯也说不到重点,真实想法都藏在一张脸皮后面,好多巧嘴厉嘴说空泛的话,让他一辈子这样活着不如变癫狂。 “妈,你不要再装傻,你知道我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也请你不要妄图用外婆威胁我,她早就说过她不在乎我爱男人还是爱女人,我就是爱畜生她也接受。” 母亲和小姨气得打车走掉,天热得要烧掉一切,晏山只想回家睡觉。 梦里外婆大病初愈,瞧着比十年前健壮,不知是不是菩萨的暗示。醒来天幕黑沉,晏山一时分不清这是夜间还是第二天凌晨,盘坐在床上发了一会愣,不愿意把意识聚拢。 手机铃声打破晏山的放空,谭兹文约他喝酒,说找到一家喝精酿不错的地方,装修很有特色。 他们好久没聚,晏山在家吃过晚饭,前往谭兹文发来的定位处,酒吧的门不太起眼,甚至可以称得上窄小,往深处走才豁然开朗,装修的确别具一格,室内被塞得很繁密,座位分布随心,酒客有坐着的也有站着聊天的。 晏山一眼看见谭兹文,他坐在电视屏幕下的吧台边,电视里正在放一部九十年代的惊悚电影,血浆十分像番茄酱,喷洒得很为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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