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雨浓吓傻了,他呆呆地问:“你做什么?” 戚怀风把手指拿出来,在身上随便擦了擦,云淡风轻地回答他:“书上说眼泪是苦的。” “……你没哭过吗?” 戚怀风从洗衣台上跳下来,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的眼泪是咸的,不是苦的。” 谢雨浓跟在他身后咳嗽,看着他比自己略高,需要自己仰望的背影,心中升起一种很异样的感觉。 为什么他可以义无反顾跳进河里?不穿鞋在雨天奔跑?抹掉他的眼泪吃进嘴里?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为什么可以总是这么出人意料。 “……眼泪本来就是咸的。” 谢雨浓冷不丁回了他一句。 戚怀风忽然停下来,转过身盯着他,他不说话,只是盯着他,但谢雨浓觉得戚怀风好像有点不高兴,为什么?因为他说眼泪本来就是咸的? 戚怀风总是这样,他觉得自己的认知永不出错。事实上他确实很少出错,他总是考满分。就因为这个,老师对他的不服管教与格格不入总是视而不见。 七八岁的小孩子已经很会看眼色,大家会根据互相穿什么衣服穿什么鞋子,决定要不要跟对方玩,而戚怀风的校服总是脏兮兮的,看起来破破烂烂。自然而然,戚怀风特立独行,没有朋友。 有一阵子,男孩儿们流行起一款球鞋,谢雨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也应该有,为此他跟谢有琴犟过嘴,后来他如愿以偿,得到了球鞋,穿去了学校。 不过这种快乐并没有持续很久。有一天,戚怀风穿了一双草鞋来学校,所有人都围着他看他的鞋子,而他一如既往冷漠地趴在桌上,打开本子不知道在涂涂画画些什么。谢雨浓当时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忽然觉得自己很蠢,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穿过那双鞋子。 他开始保持安静,更安静,脱离那些热爱攀比鞋子的男孩儿,跟戚怀风变得一样孤独。他们像教室里的两座孤岛,互不问津,中间有千层浪与万里波将他们断然割离。渐渐的,有的人谈论起一班的戚怀风,就会说起一班的谢雨浓。 谢雨浓喜欢这种感觉。 可孤岛终归是石头,孤岛与孤岛天生不能拥抱,只能碰撞,触动山石的那一秒,山崩地裂的痛苦,又矛盾地伴随着喜悦与兴奋—— 谢雨浓盯着戚怀风的眼睛,没有退缩,他还在咳嗽,断断续续的。有一个瞬间,戚怀风的眼神变得很凶,让谢雨浓的心揪紧了一秒,但下一秒,他忽然又松懈了,他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这一次,谢雨浓没有跟上去。 戚怀风生气了,他能感觉到。这个认知让谢雨浓感到很有趣,好像赢了他什么一样。 谢雨浓捂着嘴又咳了几下,忽然他眼中掠过一个影子,高高跃起,鱼一样钻进了水里。 戚怀风又跳进河里了。 谢雨浓顾不上咳嗽,一路小跑到的岸边,可水面一片平静,看不出什么痕迹,仿佛刚刚那人纵身一跃只是一个泡影。 谢雨浓有些着急,他跪在地上叫戚怀风的名字,但没人回答他。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水面总没有动静,一种幽深的恐惧拖住了谢雨浓,谢雨浓扭头看草丛,草丛很安静,什么动静也没有。 “戚怀风!戚怀风!” 他大喊着戚怀风的名字,对岸的狗被他的声音惊扰,疯狂地吠起来。谢雨浓急得出汗,叫两声就要咳一下,喊得很狼狈。那狗听见他不停歇,示威一样叫得越来越凶。谢雨浓终于急哭了,眼泪流进他的嘴里,微微泛着苦味。 那狗越叫越凶,似乎打算奔过桥来。 倏忽间,河面鼓了两个泡泡,两只手从水里翻开来,卷起大片的浪花与水拍在岸上,炽热的水泥地上星星点点的水痕点像泪滴。谢雨浓一边咳一边哭,看着游到岸边与他对视的戚怀风。 戚怀风是笑着的,他赢了。 “眼泪是咸的吗?” 他问。 谢雨浓咳了两声,皱着眉看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眼泪是咸的吗?” 他又问了一遍。 这一回,他回到岸上,整个人湿漉漉的带着水腥气,他双臂垂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谢雨浓,谢雨浓抬头望着他,有水滴落到他的脸上——是戚怀风身上的水。 很久了,他才妥协似的回答戚怀风。 “是苦的,眼泪。” 谢雨浓在那一天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他一辈子也不可能赢过戚怀风。
第8章 06 鬼屋 天气热,谢素云让把小桌搬出来,一家四口坐在回廊下吹着风吃晚饭。吕妙林在谢有琴的化工厂给员工做饭,老板人好,多出来的菜就叫她带回家,所以最近桌上总有红烧鸡或者糖醋鱼之类的菜。谢雨浓喜欢吃一切红烧的东西,因此最近晚饭吃得很开心。 谢有琴把最后一个炒青菜从厨房端出来,看见谢雨浓两只小拳头已经一边一根攥好了筷子,忍不住提醒他:“小雨,去洗手吃饭。” 谢雨浓要紧说:“洗了的。” 吕妙林一边分碗一边笑:“我们家小雨平时慢吞吞,吃饭很积极的,将来饿不死。” 谢有琴单独把一碗白粥放到谢素云面前,谢素云晚饭吃得少,菜也只是象征性动两筷子,家里早上会多做一点白粥,剩到晚饭谢素云吃。谢雨浓瞄着白粥,把筷子咬进嘴里,没言语。谢素云瞥见他的眼神,于是一手上摇着蒲扇,另一手不动声色地把白粥推到他面前,谢雨浓的眸子一亮,看向了谢素云。 眼看他手就要伸出去,却被谢有琴一筷子打了回去:“不许,你都吃了,太太吃什么。” 谢雨浓眼里的亮光又熄灭了,捂着小手沮丧起来。 谢素云嗔怪道:“我又不饿,给小雨拌点糖,夏天小孩子就爱吃冰糖粥。” 谢有琴不依不饶还要说,吕妙林受不了家里这两个规矩大王在这里斗法,赶紧又去拿了一个小碗舀了几勺糖端回来,从谢素云的碗里分了一小半白粥。 “妈!你又宠他!” 谢雨浓接过这碗神圣的冰糖粥,美滋滋喝了一大口。糖粒还没化开,在他的齿间小心翼翼地磕碰,谢雨浓的脑海中浮现亮晶晶的河水和傍晚微醺般紫红的天。他在心里觉得冰糖粥也是这样的东西,一种很简单的,很美好的,很容易让人感到快乐的东西。 小小人,小小胃,半碗冰糖粥几乎已经塞满了谢雨浓的肚子,为了保留冰糖粥冰冰甜甜的余味,他今天都没有动奶奶带回来的糖醋鱼。 吕妙林看他满足的样子,笑他:“没出息,这样就饱啦?不吃好东西的。” “嗯!” 谢雨浓回答得积极,随后又想起什么来似的,看向门口—— 谢素云抿了口白粥,余光瞥见谢雨浓探头探脑地在看门口,心里已经有数。她咽了粥,不动声色道:“小雨,阿大是不是叫你玩?” 谢有琴皱了皱眉,心里有点上火:“什么阿大,肯定又是小怀风。” 谢雨浓想打量妈妈的脸色,结果被谢有琴凶了一眼,于是赶紧低下头。不过他还是悄悄地看门口,这一回,他依然没在门口看到人,不过在圈墙的镂空瓦窗看到一只手在摸瓦片。 哦,来了。 吕妙林看谢雨浓低着脑袋,好像不开心,于是帮孙子说起话:“小孩子喜欢玩也没什么,就让他出去玩吧,反正也是放暑假。” “那也要看跟谁玩,”谢有琴语气不善,不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小怀风喜酒那天闹事,你们都忘记了吗,一个小孩子,心机这么深,肯定都是家里人教的。” “教什么?”谢素云的口气瞬间冷了下来,严肃地瞥向谢有琴,“教人在背后说人家的家长里短吗?” 谢有琴不说话了,在别的事情上倒还有限,一到一些规矩上面,谢素云就格外保守,比如现在,谢有琴当着她的面数落别人家的家事,这是谢素云不允许的。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谢雨浓看妈妈和曾祖母僵持着,便偷偷看奶奶的意思,吕妙林冲他眨眨眼睛,小声说了句早点回来。谢雨浓赶紧放下筷子,跑路了。 “谢雨浓!你给我回来!” “我会早点回来的!” 他一出门就被拽住手腕疯跑起来,他们穿梭在夏日的晚风里,风微微的热,浅浅的潮湿,混杂着汗水的咸味,谢雨浓跟着戚怀风,就跑在这样的风里。在此后漫长的人生中,谢雨浓对夏天的记忆,总停留在这个暑假,停留在这样多情的风里,他被拽紧手腕,踉踉跄跄地跟在戚怀风的身后,世界仿佛被融上一层橘黄色的糖浆。 “我们去哪里啊!” “去鬼屋!” “鬼屋?!” 谢雨浓下意识挣开他的手,两个人都停了下来。戚怀风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皱着眉问他:“怎么了?” 谢雨浓不好意思承认他怕鬼,他知道戚怀风说的鬼屋,就在田野的深处,有一处老房子,很破很破,从谢雨浓记事起那里就没有住过人,有老婆婆说那里吊死过人,阴气重,所以没人住。 “你干嘛要去那里?玉梅阿婆说了,那里阴气重,小孩子不好去的。” 戚怀风平复了奔跑过后的呼吸,靠近了谢雨浓两步,谢雨浓微微仰着头看他,看见他笃定的神情。 “这个世上根本没有鬼。” 谢雨浓不想跟他争辩这些,重点又不是这个,重点是现在天色晚了,他们两个人要往田野的深处走,这本来就很危险。 戚怀风像看破他的心思,冷笑了一声:“你害怕。” “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去。” 谢雨浓反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去那里?” “因为我要证明那里没有鬼。” 谢雨浓瘪着嘴,有点郁闷,他和戚怀风好像在说一个事,但又好像不在说一个事。他不知道说什么了。戚怀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索性直接牵起了他的手,拽着他走。 路上他们遇到玉梅阿婆摇着蒲扇在村里闲逛,她跟他们问好,谢雨浓蔫蔫地回了阿婆好,戚怀风倒难得蛮高兴的,回答得很积极。蒋玉梅看他这样,也很意外,于是摸摸戚怀风的脑袋,问他们要去哪里玩。 谢雨浓刚要说话,就被戚怀风抢了:“我们去看钓鱼。” 说完,他还不忘回头看着谢雨浓,谢雨浓被他盯着,不敢反驳,于是违心地嗯了一声。玉梅阿婆连叫他们好几声乖囡,放他们走了。 田野上的风比别处的更凉,因为这里有水。那些青蛙和蝉,你永远不知道它们在哪里,但它们好像无处不在,每一个角落都是它们的声音。就像风……就像戚怀风。 谢雨浓跟在戚怀风的身后,小心地走在田埂上,他在想自己什么时候能跟戚怀风一样高,他好像总是差戚怀风一点点。成绩差他一点点,身高差他一点点,勇气也差他一点点。这一点点到底要多久才能补得齐,等他十八岁吗?大人都说成人了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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