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路平马快,千里之遥,日夜不停地跑,最快十日便可自帝京抵达丹桂乡。 内侍拴好沿路换的第十二匹马,捂了捂胸口某处,谨慎地执剑走上那条小路。穿过弃置良久的茅舍草屋,进入稀疏青翠的浅阔竹林,一张眼,一座竹木搭架的深敞大院便尽入目中。 竹篱拢着水车转动的咔嚓声,流水声清澈空明,伴随着鸡鸭啄食拍翅的轻响,在一片死寂中兀自生机勃勃。 内侍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眼前虚掩的门扉恍若龙潭虎穴,门缝里外交错的光影那么宁静,又那么诡异,让他无端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山妖野怪的居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惊惧。 说起来,他今日要找的确实是非同寻常的奇人……假如关于他的那些传说都是真的的话。 内侍深深呼吸,压下心头惧意,上前敲门。 院里安静半晌,传出一线磁性悦耳的声音:“哪位?” 内侍垂眼:“天家侍从,携密旨而来,请先生开门一见。” 这回的沉默比上次长了许多,内侍却不再惊惶,气定神闲起来,仿佛“天家侍从”这四个字便是他的护身符,一旦亮出,鬼神辟易。 半晌,竹门“吱呀”一声打开,微风裹着错乱的光影倾泻而出,使得内侍不由自主地退后数步,仰头去看出现在面前的,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男人。 他穿着素白棉衫,松松挂在腰间的系带勾勒出纤直的腰线,交领微敞,露出一截深深凹陷的锁骨,肌肤莹白细腻。 男人披着一条长衣,袖管在身侧微微翻飞,隐隐有滑落之危。 他伸出竹节美玉般的长指理了理衣领,指节扫过散落的鬓发,内侍才在那一线优美弧度的指引下看向他的面庞,再倏然一怔。 容色姝艳,气质孤矜,寒梅霜雪亦难压。 鸦青色的长睫扇动一下,连雨年抱肩询问:“你说的密旨,在哪儿?”
第2章 内侍恍然回神,忍不住又后退一步,离这祸水长相气场疏异的人再远一些,接着清清嗓子,板肃平正地端起腔调: “遵陛下口谕,免先生三跪九叩之礼,您可站着接旨。但旨令一接,您必须立即随咱家入宫觐见,不得耽搁。” 连雨年扫过他胸前微微鼓起的线条,没有问“倘若不接呢”之类的废话,穿好长衣拱手施礼,恭听圣旨。 内侍四下看了看,从胸口取出装有密旨的木筒递与他。他双手接过,打开,一方玄色巾帕在盒底铺展,上面有几列铁钩银划的金字: 命丹氏传人即刻入京,不得延误。 字上盖着鲜红色玺印,出自货真价实的帝玺,连雨年却毫不在意,兀自想:这圣旨应该不是那位亲笔,他性情恬和内敛,又因幼时经历,习惯落笔藏锋,决计写不出这样锋芒毕露的字体,应是出自张相之手。 “丹澧先生,请。”内侍道。 再次听到这个陌生名字,连雨年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道:“能否先让我收拾下行李?还有院子里的鸡鸭,我也需托人照料一二……” “这些咱家早已虑到,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内侍微微一笑,“为陛下办事,先生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连雨年也跟着一笑,朝东面拱手:“陛下圣明。” 轻装简行离开住处,连雨年和内侍步行出村,就见他的马旁边停了一辆马车,驾车的是个练家子,面容掩在斗笠之下,是皇宫暗卫的习惯。 “请上车。”车夫向二人拱手,动作间露出青茬微露的下巴。 乘上马车,连雨年将窗帘挂在窗边的银钩上,倚着窗台拄脸,懒懒看着渐行渐远的熟悉景象。 他在此处住了三年,不算短的时间,却意外的没有带给他任何落地生根的眷恋。 来时仓促,也不因匆匆离开而不舍。 这到底不是他的家。 暗卫把马车架得很稳,紧跟着策马的内侍。 车厢晃晃荡荡,不意已行出十数里,在经过一片荒废田野时,车里忽然传出声音:“能否在这儿停一下车?我有些事。” 以为他要解手,车夫和内侍同时勒住缰绳,缓缓放慢速度,停靠在一株槐树下。 槐树侧面是一座低矮的茅屋,枯死的藤蔓在茅檐上纠结成乱糟糟一团,发黄的尾端垂落,掩着破败的门窗。 二人并不对它投去一眼,连雨年下车后却直奔它去,伸手推开屋门时,浓厚的灰尘簌簌落下。 “先生?”内侍不解。 “之前路过这里,落了样东西。”连雨年摆摆手,没进屋,只是伸手往里一招,轻轻巧巧提出个东西。 一张面具。最普通的,街边小摊三文钱一张的白面面具。 他戴上面具,放眼望向荒田,满地杂草变成了金黄的小麦,随风起伏如浪。 有人坐在牛背上,踱过田埂小路,唱一曲大山歌谣,无意中迎上他的目光,向他招了招手。 连雨年放下面具,于是一切恢复如常。 “多谢当日送我一程。”他说,“陛下已经收复南疆,欢迎回家。” 清冽的风旋地上升,卷起烟尘枯叶,又扬扬而落,空幽的风声宛然如歌。 内侍与暗卫面面相觑,不禁打了个冷颤。 连雨年扫去面具上的灰尘,收入袖中,昳丽眉眼温和舒展,摆成一个夺目勾魂的笑容。 “走吧。” “……” 舟车劳顿两日,连雨年三人终于出了丹桂乡,在官道旁的驿站停下时,就见里面灯火通明,负责打理驿站的小隶因为提前收到口信,已然备好了酒菜热水,就等着他们入住。 盛朝对基层官吏的控制力是有史以来之最,无论官职大小,考核标准一致,若有不尽心尽力者,到了年末将会面临极为可怕的清算惩罚,便是朝中大员也会为此胆战心惊。 不过严格归严格,朝廷发的俸禄还是不少的,而且都是足额满发,做得好了还会有奖励,所以年年有人被筛下来,年年有人挤破了头考上去。 可见古往今来的道理唯有一条永恒不变——只要钱给够,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当然,这驿站小隶之所以会如此殷勤,还是因为提前传话的人是天子近侍,换个人虽也会尽心招待,却……至少不会准备如此丰盛的餐食。 连雨年看了眼满桌的大鱼大肉、好酒好菜,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酒足饭饱,车夫守在门外,内侍坐于屋中,“丹澧”先生则倚坐在窗前,修长的手指捻着一枚黑棋,将他肤色衬得越发白净。 “公公,您在丹桂乡讳莫如深的事,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棋子“咔嗒”落在棋盘上,他的声音悠悠荡开。 内侍挥退小隶,坐得笔直:“还请丹先生见谅,丹桂乡是上古巫术发源之地,盛朝几乎所有鬼神传说皆出于此,有些事实在不好在那里说,怕无意中犯了忌讳。您是丹家人,丹乃巫族大姓,应该也多少传下过一些规矩吧?” “嗯。“连雨年拈起白子。 丹家乃上古巫族世家,曾辅佐人皇东征西战、筚路蓝缕,是人族史书中“相”的源头。 而今衰落,自有其定数,但传承未断。若非如此,那位只问苍生不问鬼神的天子也不会派人寻来。 “他……”他顿了顿,“陛下急召我入京,究竟所为何事?” 内侍沉声道:“丹先生听说过妖蛊教吗?” 妖蛊教,无妖有鬼,供奉邪异神明的乡野教派,越是靠近帝京,在百姓间扎根的就越深,但触角遍及大盛,丹桂乡也在其笼罩之中。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连雨年落下白子,又拈起一枚黑子。 内侍垂头,把声音压得更低:“三年之前,小临安王遇刺亡故后,陛下盛怒,花了整整三年时间剪除先太子残党,将先帝特赦的先太子母家、党羽及其妻妾母家等所有势力连根拔除,却在这过程中发现了先太子与妖蛊教的勾连,认为其很可能是先太子生前秘密筹建的组织,背后牵连甚广,远不止是一个乡野教派那么简单。” “陛下有心深挖,但遭到了一些……凡世之外的阻力,因而广发圣旨,招揽有驱妖除鬼本事的能人,为调查此事的众位大人保驾护航,扫清障碍。” 连雨年不紧不慢地排布棋局,掀了掀眼帘,并未因为他的讲述而起波澜:“陛下受大儒教导,诸位大人亦是受教儒学金榜题名,深受儒门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的影响,怎会相信妖蛊教里的‘鬼’真实存在,还大费周章地做这种事?” “陛下确实不信,在丹先生之前进宫的那些能人异士,也并未替陛下和大人们寻到所谓的鬼。” 内侍说到这里,突然打住,拎起茶壶倒了杯茶,用微微颤抖的手端起烫茶,一饮而尽。 连雨年扬眉:“公公这是……” 内侍摆摆手,不知是因为茶水太烫还是情绪激荡,嗓音哑得厉害:“先生莫急,且听咱家将那日之事告知于你,便明白了。” 十六天前,也就是内侍动身寻找丹澧的前一天,五名应召而来的捉鬼师、除魔天师等奇人一同进宫面圣,为陛下解惑。 彼时,三位领了彻查妖蛊教旨意的大臣坐于右侧,陛下端坐于屏风后,众人只能隐隐瞧见一道模糊轮廓,与他头上那方动也不动的冕旒。 御书房内气氛沉冷,大人们的表情很不好看,似乎是对陛下关注鬼神之说的事不满和忧虑,让那五人当即变了脸色。 所幸他们都是老江湖,念头一转就想好了对策,皆垂手聆听圣意。 不多时,几个内侍端上一只水缸形状的玄玉瓮,朝他们比了个“请”的手势。 玉瓮通体纯黑,玉质无瑕,又是极难得的整玉雕琢而成,辅以精美云纹,是件不可多得的宝贝。 但如此宝贝,搭配的却是一方用薄木板拼成的粗糙盖子,这让五人面面相觑,心中疑惑,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 他们正思忖着,忽然听见上首帝王喜怒不辨的声音:“五位,上前将它打开,再告诉朕,你们看到了什么。” 天子钦点,五人不敢再犹豫,纷纷走上前去,一齐伸手握住木盖边沿,将其掀开。 就在盖子打开的那一刻,五人先是怔了怔,而后忽然双目圆瞪,额前青筋暴突,双手抓着脖颈剧烈地挣扎起来,挣扎几下后又重重摔倒在地,仿佛被人掼倒,又被无形的绳索扼住咽喉般左右翻滚,没过多久便憋得脸紫胀,喉间挤出“嗬嗬嗬”的声音。 很快,他们的眼睛就像青蛙一样向外凸起,瞪到极限的眼眶中血丝遍布,满是惊慌恐惧。 五人在地上胡乱踢腿抓挠了一阵,突然又像被那看不见的人勒着脖子拖拽到玉瓮边上,一人躺在一个方位上,将玉瓮团团围住。 身体躺平的瞬间,他们便毫无征兆地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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