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澳里家家户户,基本都沾亲带故,只是亲戚远近不同。 这条船上十多号人,钟洺挨个喊了一圈,看起来有礼又懂事。 惹得右手边的二姑频频看他,顺便还有其它好几个亲戚的暗中打量。 钟洺忍不住摸了摸脸,低声道:“二姑,我脸上有东西?” 钟春霞人泼辣,话也糙,“你脸上没东西,我们是看你今日不寻常,怕你没憋好屁。” 钟洺隐约觉得自己的耳朵又开始疼了。 “真没有。” 钟春霞又问,“那对歌的时候,你可有心仪的姐儿和哥儿?” 钟洺的答案还是没有。 钟春霞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 “你啊你,平常挺灵光的人,就不知道把心思用在正道上。” 不多时,吉时到了,流水一样的好菜端上了桌。 钟洺总算不用再应付二姑。 清蒸鲳鱼、葱姜炒蟹、白灼海螺、生腌花甲……都是渔家席面常见的样式。 除此之外,还有炖鸡和烧肉各一大碗。 鸡肉、猪肉可比海货贵多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盘子刚落下,好几双筷子就朝着荤肉伸过去。 钟洺眼疾手快地抢了几块肉,分给小弟和二姑家的表妹表弟,几个孩子笑嘻嘻地吃肉。 而他的碗里,则是二姑和姑父给他夹的另外两块。 久违的来自亲人的关照,害钟洺鼻子发酸。 多亏了席上有人及时举了酒杯,钟洺赶紧端起杯子,把里面的高粱酒一口闷了。 酒到酣处,新人进了船舱敬酒。 今天出嫁的是卢家的大姐儿卢悦,年初及笄,嫁的表哥江贵十六,比钟洺还小一岁。 由此可见,钟春霞着急成那样也不奇怪。 跟新人吃了一盏子酒,放下没多久,既是新娘亲娘,又是新郎姨母的刘兰草,红光满面地送来新菜。 一道下酒的凉拌海菜,一道刚起锅还烫手的鱼头豆腐汤。 有人恭维她道:“刘嫂子,今日你们家料理的一手好汤饭。” 刘兰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含笑道:“大家伙吃着好就成,有什么怠慢的地方,还望多担待。” 钟洺四叔的夫郎郭氏,素来是个爱嚼舌头,喜搬弄是非的。 他面前已堆了一把花生壳,这会儿还接连剥着往嘴里丢,同时道:“你们家本就人手不多,我瞧着都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能整治出这一桌子已是不容易,对了,怎的没看见嫂子你那个外甥哥儿出来搭把手,我来时还见他往另一头走了,不知去作甚,总不是去帮忙的。” 不说还好,一说刘兰草脸上的笑就隐去数分,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 旁边有人见状,伸手暗搡了郭氏一把,“人家大喜的日子,你提那晦气的人作甚。” 郭氏恍然大悟似的,抬手轻打了一下嘴。 “呸呸呸,怪我,怪我。” 刘兰草听到这里,方勉强扯起嘴角来。 “怕是趁机躲懒去了,等到用得上的时候,早不知去了哪里,我哪还顾得上寻他,左右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在场几人连声附和道:“是这个理,何况他不现身,反倒是好事。” “这孩子也是,你养了这么多年,他却是个不知恩的。就算不露脸冒头,也该主动分担些活计,去后厨帮个忙也成。” 郭氏闻言,吐出一点粘在舌头上的花生皮,撇嘴道:“干些粗累活也就罢了,后厨还是莫进了,他过了手的吃食,我可不敢吃,怕闹肚子嘞,难道你们敢?” 说罢还不忘给刘兰草一本正经地出主意。 “你就是心软,依我看,不如趁早给他找个远远的人家,嫁出去打发走。” 刘兰草一副愁容。 “说来我只是他舅母,哪里做得了这个主?到时候,可不得被人戳脊梁骨。” 旋即又展颜道:“嗐,大喜的日子,不说不相干的人,你们吃好喝好,我且去忙。” 人走了,话题一时还在继续。 钟洺听着听着,不免想到那个默默在角落里干活,还答了自己问话的小哥儿。 对方出现在那里本就蹊跷,待的地方倒是和四婶伯说的方向对上了。 正遭议论的人,八成就是他。 既都让人说到眼前,他难免也想搞清楚,对方究竟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竟招来这么多张毒嘴巴。 小哥儿面相老实巴交的,莫非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惜在场诸人,大约只有他不明就里。 以郭氏为首的夫郎和妇人,说来说去都是“厚脸皮”“白眼狼”之类的词,偏生只字未提小哥儿的名姓和前因后果。 接着为了动筷吃新菜,挨个住了嘴。 钟洺顿觉无趣,打了个哈欠,专心低头给小弟拆起螃蟹来。
第3章 捕蛰 一场喜宴,村里泰半人都去了,不论男女老少,吃了酒的不少。 水上人常年在海上航行,舟居水面,骨头缝里都是湿气,因而不少都是爱吃酒,量也不浅的。 酒吃下去,第二天人也基本睡昏了头,直到日上三竿,都没几艘船出了海。 原说近来是捕蛰季,族里张罗着凑几艘船出海网海蜇,这遭没人乐意动弹,加上算了算网子不够用,还需再制一些,便顺势往后延了延。 钟洺则得了他二姑的耳提面命,就差对着海娘娘像发誓说这趟一定会跟着去,二姑方才勉强信了他。 如此就到了两日后。 寅时末,天边还是麻麻黑,抬头可见清亮月影。 钟洺靠着在军营里养成的作息,到了时辰,本能地睁了眼。 旁边的小弟睡得四仰八叉,木枕早就给踹远了,小脸贴在席子上,想也知道一会儿抬头全是红道道。 钟洺没叫他,小孩子要多睡觉才长得高。 他一直觉得自己个子高,去了北地军营,比起那些个北方的汉子也不输,可能就是因为小时候娘亲笃信这句话,常任由自己在船上昏天黑地睡懒觉的缘故。 出了船舱,他蹲在船头舀了点水洗漱,看了一眼,缸里剩的淡水不多了。 白水澳离能打水的淡水河较远,他们吃用的水大多从专营此业的卖水艇子上买。 也有不嫌麻烦,隔两日撑船去一趟河里打水的。 比如他二姑和二姑父,就是这么一对俭省的夫妻。 每每看见钟洺花五文钱买水,都要数落他好半天。 丢掉洁牙用的柳树枝子,钟洺捧了一把水洗干净脸,只觉神清气爽。 待他烧上火,用泥炉子煮起当早食的粝米粥,二姑家的船上才传出起床的动静。 半晌后,二姑父唐大强第一个出了船,和蹲在船板上收拾稻草网的钟洺大眼瞪小眼。 “你竟起得这么早?”唐大强有些不敢相信。 昨晚上睡前他还跟媳妇说,捕蛰需得起大早,赶在退潮水的时候打桩。 钟洺这个懒小子必定起不来,不妨自己到时早起一刻去叫他。 现在倒好。 “担心睡过头误了时辰,被尿憋醒以后我就赶紧爬起来了。” 钟洺现在可谓精神头十足,他把手里的稻草网理顺以后放到一边,同唐大强道:“我叫着小仔吃完早食,就把他送过去,姑父,咱们几时出海?” 唐大强比起钟春霞,对钟洺的信任要更多些。 男人对男人,总是宽容。 动辄就说,谁年轻时不是这么过来的,待年纪上来,要紧是成了家后就好了。 他对钟洺的说辞毫无怀疑,欣慰地点点头。 “要走时虎子会来喊,你醒的着实早,大概再过半个时辰就是。” 虎子大名钟虎,是钟洺三叔的大儿子。 钟洺父亲是兄弟姊妹共五人,钟父是老大,走得却早,往下数就是钟洺的二姑、三叔、四叔,还有一个嫁去别的村澳的五姑伯,是个哥儿。 现在这一大家子,基本以钟三叔为首,凡事听他说了算。 二姑父唐大强不算土生土长的白水澳人,在村澳里只一个老娘,再无别的亲故,所以他但凡出海,都是跟着钟家人一起。 这也是水上人的习惯,凡是出海,必要结伴,称为“罟朋”。 一罟内多是同族的人,大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此才堪信任。 钟洺见时候还早,打了个哈欠继续煮粥。 炉膛里的火苗成了周遭的唯一亮色,待粥水开锅,他又摸几个墨鱼干蚬子干之类丢进去。 今天是要出海卖力气,只喝粥喝不饱,钟洺扒拉了一遍家里存粮,拎出几条咸鱼泡进水里,和二姑昨日送来的米糕一起,等着上锅蒸。 过了卯时两刻,晨光熹微,成片的连家船上间次飘起几缕炊烟。 今天出海捕蛰的人不止钟家一家,毕竟捕蛰是入秋之后水上人为数不多挣钱的路子,秋后海上渔汛不丰,能大量网捕,腌制成耐放的样子,好拿来换银子的海货,只剩下海蜇和墨鱼。 偏偏两样都是要受苦受累的。 捕蛰要起早,为的是赶潮水,抓墨鱼要贪黑,因墨鱼追光,需用火把诱。 过去的钟洺不乐意干,原因就在此。 现在不同了,他盼着进兜里的一毫一厘,都是凭自己真本事挣的。 再不敢投机取巧,盼着天上掉馅饼。 “大哥,你起得好早,几时了?” 附近船上的人基本都起了床,折腾出不小的动静,钟涵被吵醒,睡得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出来寻钟洺。 “卯时了,你起来得正好,早食现在就能吃,吃完我把你送去二姑家船上去,大哥今日要出海。” 钟洺掀开煮粥的陶罐,热气扑面而来。 晾凉一些好入口,他没再盖盖子,又取了个大贝壳充当盘子,往里挟几条咸鱼,另一个小点的盘子放米糕。 钟涵和小猫似的拿手抹抹脸,再用布巾蹭干净。 凉水一激,确实没那么困了。 “大哥要去多久,晚上才回么?” 他能这么问,实在是以前钟洺很少出海。 “来回要跑好几趟,但到不了晚上。” 海蜇离水上岸后不久就会融化,捕蛰都是凑够一船就往回运,交给族中留守在家的其它家眷处理。 他拿起小弟面前的盆顺手往海里一泼,推他进船舱。 “帮我把席子卷起来,好摆桌吃饭。” 水上人吃喝拉撒都在船上,船舱里空间有限。 吃饭时是饭厅,睡觉时是卧房,东西多了还要辟出一半当库房。 赶上孩子多的人家,晚上睡觉都只能横着排成一字,蜷着腿弓着腰,所以陆上人看不起水上人时,就骂他们是“曲蹄子”。 至于船头船尾,那是堆放各类打鱼工具,以及出海舀水存鱼的地方。 桅杆下还有一方神龛与香炉,供奉海娘娘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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