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们两个都知对方早晚会妥协,只是又存了一些少年人的天真,总觉得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两人彼此约定了情深不变,结果转头沈应在翰林院被人为难几回,霍祁先心疼上了,又想着或许让一步也无妨。 沈应却不允。 他说今日让了,日后就步步都要让,且这件事还关乎着一个女儿家的名节和终身幸福,又岂是他们说让就能让得的。 两人僵持不下,吵了一通。 沈应冒着大雨连夜出了宫,霍祁独自在寝殿喝了几日的酒。余松见霍祁闷闷不乐特意带他琼玉殿观赏歌舞,谁知被入宫求和的沈应知道了。 沈应火冒三丈,冲到琼玉殿揍了霍祁一顿,接着就被太后下了大狱。 这些事一件接着一件,打得霍祁措手不及。他那时刚刚登基,被太后和内阁裹挟着,根本没能力救沈应。 为了不让沈应受苦,霍祁只得妥协,答应群臣立后。 这也是霍祁和沈应断情的节点,纵使最后霍祁想尽办法为定下的那位姑娘另配了佳偶,但他与沈应断了的感情却再也接不回原来的模样。 不是感情有错,是他们两个出了问题。 权力遮住了他们的眼睛。皇帝,首辅,权臣,君主,万物皆在手中的感觉太美妙,谁也不愿错过。 他与沈应皆是。 问太子霍祁宁愿当太子,还是宁愿和沈应在一起,太子霍祁只会答‘当太子有什么意思,不如自由自在与沈应云游去’,但皇帝霍祁只会答…… ——‘他生来便是帝王’。 就如同问沈应是当首辅还是当和霍祁在一起的闲人,沈应也只会选当首辅。 霍祁知道,沈应会这样选, 毕竟有过天下莫与之能敌的权力,又岂会再甘愿去做任人拿捏的棋子。 他与沈应都是。 霍祁抬手用力抚上潮湿的墙壁,想要借力站起,却始终无力迈动脚步。 他不敢进去,他害怕里面的那个沈应只是现世的人。 无知无觉,不曾见过他的爱恨悲欢,亦承载不了他的憎恨厌恶。 但霍祁更畏惧里面的沈应就是那只从前世跟来的恶鬼。 他们早已经变成了一对怨偶。 霍祁现在宁愿面对一个娇弱可爱、一心爱他的沈应,也不想要那个冷冰冰的、只会同他说家国大义的沈首辅。 沈应要霍祁别怨他,可是霍祁怎能不怨。 沈应用那所谓的家国大义逼霍祁亲自下旨,斩了霍祁的舅舅、囚禁了霍祁的亲娘、放逐了霍祁的胞弟。 他把霍祁逼到孤家寡人的境地,结果转头便轻飘飘地抛下霍祁,自己去死了。 要霍祁怎能不怨他,恨他。 霍祁对他是怨到无以复加,恨不能亲手绞死。 所以才不准人为他裹尸,不准沈家人下葬,不准他入土为安。就是为了让他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咽不下那杯孟婆茶,走不了那条来世路。 就是要让他化作阴灵,日日跟随在侧,亲眼看着霍祁如何饮酒作乐、戏弄百官,亲手毁掉他临死前仍心心念念的大衍江山。 想到沈应临死前的三个嘱托,个个与他无关,霍祁右手握拳往墙上砸了一下。 重击震落了一层墙灰,也惊动了里面谈话的人。 “谁?” 牢房里头传出一道声音熟悉的怒喝,紧随其后的是瓷片撞击声。 霍祁眉头一皱,大步冲进牢房。方寸之室,一眼望尽,除了铺在墙角的稻草和散落一地的杯碟菜肴,地上还放在一个食盒,再然后就是相对而站的两个人,其中一个穿着禁卫军的服饰,正是太后手下禁卫军的统领文瑞。 而另一个……自然就是因打了皇帝,被关进来的沈应。 沈应手里端着一个碗呆呆向霍祁望来,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呆呆傻傻的,哪有半点沈首辅当年在籓阳城中招降天武军时生杀予夺的气势。 只一眼,霍祁便知道这里站着的不是他的沈应。 他猛地闭上双眸,掩盖住眼中情绪。 是他想左了,以沈应爱躲懒偷闲的性格,好不容易扔下了重担,又岂会有闲心再陪他重来一趟,怕是正不知道躲在哪处看他的笑话呢。 他岂会让沈应看笑话! 霍祁侧身面向文瑞,率先发难:“你怎会在此?” 文瑞愣了愣,下意识往牢房四周扫了一圈,心道这是禁卫军管辖的诏狱吧,他作为禁卫军统领出现在自己管辖下的牢房难道很奇怪? 不过皇帝问都问了,文瑞也不能避而不答。 而且他刚才差点往皇帝脸上扔盘子,就算这皇帝再没实权,这也是大不敬。 他可没什么正在做皇帝的情郎,还是赶紧请罪保命吧。 文瑞叩拜:“回陛下,微臣奉太后之命,正在盘问罪人沈应损害圣体的罪行……方才微臣不知是圣驾在此,以为是有人劫狱,才贸然动手。惊扰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文瑞犹豫了片刻,还是为自己辩解了一通。 沈应闻言嗤笑一声,引来屋中其余人的目光。 他也不管,两口扒拉尽了碗中的白米饭,把白碗放回食盒中。沈应盘腿坐到稻草上,满眼可惜地看着地面上沾染了灰尘的菜肴,向文瑞调侃道。 “文大人,要我说你根本就是故意的。不想给我带饭,你直说便是,诏狱守卫森严,怎么会有人犯傻跑来这里劫狱,再者说就算真的有人劫狱,也不需要你用这些佳肴来防御吧?” 沈应又看了一眼地上的菜肴,摇头叹息道:“暴殄天物。” 霍祁不理他,他也侧身坐着,连眼角都不甩霍祁一下,做出一副十足高傲的模样。 霍祁暗自冷笑,装模作样。 沈应还当霍祁是从前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少年,被人打了脸还要腆着脸凑上去叫人家卿卿。 霍祁沉下脸,长袖一甩背过身去。 牢房的气氛僵硬起来。余松躲在门口生恐殃及池鱼,完全不敢进来劝架, 可苦了跪在地面的文瑞。为了折磨人犯,诏狱的地面全是粗粝的小石子。纵使文瑞武功高强,跪着也不好受。 偏霍祁因着同沈应赌气,现下死活不愿意开口。 他不发话,文瑞哪里敢起来,只能咬牙继续跪着。 文瑞方才掀了沈应的碗碟,确实是因为久久没有从沈应这里问出有用的供词,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也是想借机敲打敲打这位皇帝的情人。 谁知道报应会来得这么快。 文瑞在心里叹息,以后还是该少做点坏事。 他跪在地上向沈应打着眼色, 沈应原不想理会他,只是刚刚才吃了他的饭,多少有些吃人嘴短。 沈应瞥了霍祁一眼,满不自在地开口。 “陛下若有气尽管对我来好了,别为难其他人。” “其他人?” 霍祁笑了一声,迈步走到钉在墙壁上的烛台前,轻轻撩拨了一下烛油。 烛火跳动了一下,把他映在墙上的影子拉长得鬼魅阴森。 众人看着都觉得心头一跳。 “沈卿倒是会心疼人。”霍祁出言讥讽,“就是不知你昨日跟朕动手的时候,有没有心疼过朕。” 他受伤的那半边脸正好对着沈应,红肿的伤口映在烛火下,看上去更严重了几分。 沈应心虚地别过头去,低声嘟囔着:“心疼自然是有的,只是当时……” 总是生气更多罢了。 他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几乎是吞在嘴里,却还是被霍祁听清了。 “生气?沈卿可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有什么资格同朕生气?” 霍祁回眸,凌厉的眼神几乎刺穿沈应的身体。 他透过沈应看向墙角,那里跪了一个人。 是贞佑八年的沈应。霍祁厌他逼自己下旨杀了国舅,随意找了个错处将他关进了诏狱。 那时,霍祁也是将沈应关在这间牢房,问了同样一句话。 他问:‘沈应,你可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沈首辅良久不答。 年轻的沈应却皱起了眉头,面色凝重地起身走到霍祁面前,手掌直直向霍祁额头探去,嘴里还不住念叨着。 “惨了惨了,皇帝不会真的被我打傻了吧?” 霍祁:“……” 霍祁抬手抓住沈应的手腕。 这手腕纤细得他只用一拳便可握完,却是那么健康,比他的沈首辅那只剩下骨头的腕子要健康许多。 霍祁被这只手腕传出的温度狠狠灼伤了。 他松开手猛地后退了几步,再抬眸望去时,墙角的人影已经不见。 可他却明明听见,他的首辅在说。 ‘臣明白。’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沈应明白。
第4章 一花双色 然后就……不可救药地……冲动劫狱了。 两人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面对沈应投来的审判的目光,霍祁尴尬地挠了挠头。 他现在也不好解释,其实他想从诏狱带走的不是眼前这个沈应。 ——他要是这样解释,沈应估计真觉得他傻了。 霍祁想了想,俯身凑到沈应近前,压低声音向他提议道。 “要不我让人停车,你再回诏狱去?” “……” 见沈应面色骤冷,霍祁笑出声来,边笑着边坐回原位摆手道。 “玩笑而已。” 沈应冷漠抱胸:“陛下刚刚让人把禁卫军统领给打晕,把我给劫了出来。原本我的罪名只是可能会被诛九族,现因陛下的举动,我是铁定要被诛九族了——陛下觉得我会傻到现在回去自投罗网吗?” 说的好像他是已经打定主意能跑一个是一个了。 霍祁不由好笑:“你还真是半点也不在意沈家人。” “沈家?”沈应脸上挂起一抹轻笑,“沈家从前就说我是他们家的灾星,这下我真成灾星了,不是称了他们的心意?” 这话霍祁听得有趣,他知道沈应和沈家关系一直不好,原因却不明。 只知道沈应父母不睦,后来两人和离,沈应随母亲嫁到了金陵周家,便和沈家再没有往来。 霍祁对沈家最深的印象就是,前世沈父过世时,沈应回家奔过丧。后来沈应去世,沈家又跑来抢着治丧。 每回出现都跟丧事有关,晦气得很。 霍祁也不喜沈家,对沈应的话直接点头赞同道:“沈家确实该为你受些罪才是。” 他知沈应做了首辅后,沈家没少在金陵借着他的名头捞好处。虽沈应多番制止,却也无用,连累霍祁也为首辅家事操心了许多。 既以后要享福,现在也该受些罪才是。 霍祁淡笑一声,敛尽目中的嘲讽。他随手打开几案上的雕刻着金雀银花的香炉盖子,抓起香药盒子里的苏合香往里面扔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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