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原疏虽挨了训斥,却也还在顾家厮混着。只不过,他心里愧疚,这不才得信,下了学就立马过来蹲人。 十七八岁的少年,十分要脸,道歉的话说不出口,扭扭捏捏递过来一封无名信,工工整整洋洋洒洒写满道歉话。字倒是跟人有几分神似,都方方正正,一板一眼。 顾悄看完,随手将信撕了,笑道,“我这不是好了吗?何况,本来也不是你的错。” 原疏更扭捏了,“他们背后都在传,传我拿你当枪使,你知道的,我没有。” 顾悄闻言,抬眸浅笑,漂亮的桃花眼定定望进原疏眼中。 雪天阴冷,天色近晚,顾悄雪白的脸,陷在同样雪白的狐狸毛领子间,整个人像在发光一样。 原疏原不心虚,可目光碰到顾悄冻出薄红的鼻尖两腮,却无端不自在起来,别扭地移开了眼。 顾悄好赖是个老师,阅人无数,见原疏这番情态,就知这人表面往来逢迎,一副很会的样子,其实内里就是个中二少年,一派赤忱,是个可结交之人。 人生地不熟的顾劳斯也不啰嗦,逮着一个是一个,“我今日才来学里,引路小厮这时却不见踪影,你带我认认地方?” 原疏欣然同意,并十分上道地替顾悄引路,带着他将三舍、藏书阁以及后山主要的几处习所熟悉了一遍,也大致向他介绍了一番学里的夫子和同窗。 两人从后山往前院折返时,四下无人,顾悄终于问出心中疑惑,“我今日才进族学,怎地感觉处处被针对?最离谱的是,我在家中也读过些书,怎么就到了外舍?” 原疏抓抓头,瞅着顾悄一脸郁闷,没好意思告诉他真相。 顾悄来学前,他那儿奴老父顾准,就亲自来说过情,说幺子性子贪玩,身子骨差,学不了几日就得回家,恳请执塾并几位夫子担待些,莫与他较真,任他胡闹玩几日就好。 正巧当时有几位上舍学子在执塾跟前聆训,这番话转背就传遍了全族。 老辈哀叹顾准慈父多败儿,小辈们却十分艳羡。 这艳羡在得知顾悄半点本事没有却好处占尽时,慢慢发酵成了妒忌。 实话肯定是不能说的,于是原疏避重就轻,诹了个由头,“族学管教一贯从严,但凡进学子弟,不分年纪、出身,都得从头学起。” “那不是耽误功夫吗?我都十六了,幼学磨蹭几年,院试再几年,还不成了个老秀才?” 原疏闻言,有些失落,“琰之是决意要好好读书了吗?” “怎么,我读书你不高兴?”顾悄奇道。 原疏连忙摇头,“怎么会呢?我只是感叹,你若进学,我还是个纨绔,以后就不是同路人了。” 顾悄拍了拍原疏侧肩,“那是什么话,想一路就跟我一块读书呗!” 原疏十分不好意思,“我脑子不开窍,学什么都入眼不入心,你以为我真不想上进啊?”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原家现在不大好,家里指望我能高中混个京官,可……可上次害你挨打,执塾给我下了通牒,若是旬考三次不及格,就不再收我了。” 说话间,少年口鼻间的热气凝成白白一层细雾,被冷风一吹散尽。 “明日便是最后一次旬考。其实,我今天来也是同你道别的。”他有些局促得呵气捂手,故作轻松道,“回去后,我也就指望家里花些钱帛,给我捐一个不入品的小官,在休宁县里消磨一生,生个大胖小子再重振家风了!” 活生生就是个古代科场版“生娃放羊”实例。 想到中年原疏耳提面命训小原疏念书的场景,顾悄没憋住笑出了声。 谁知乐极生悲,一阵冷风呛进气管,直令他咳出半个肺,不争气的眼睛又开始哗啦呼啦飙泪,直把原疏吓得够呛,生怕身娇体弱的顾三,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顾悄抹了把泪,捂了会冷风刮僵的鼻子,好不容易喘匀气,安慰道,“子野,没努力过,你又怎么知道不行?等会顾夫子给你开小灶补习,叫你明天旬考必过!” 少年眼里依稀还残留着些许泪光,映着天光,像无数星辰闪烁,令原疏不忍拒绝。 他心中并不信顾悄有这个本事,又珍惜顾悄善意,便敷衍允诺,“好,那我等着琰之。” “哈哈哈,太好笑了。瞧我听到了什么?” “顾悄这个废柴,竟然大言不惭要帮原家的废物过考!” “废柴也不知道能教废物什么?教送礼走后门吗?” 顾氏自诩清贵之家,最是讲究格调。 族学傍山而建,仿园林的设计十分精巧。回廊曲径,一步一景。于是乎就出现这般修罗场。 二人这头闲聊,隔着一丛花廊竹林,悉数落入一墙之隔的他人耳中。 关键是,被嘲了,还看不到脸。 顾悄磨了磨牙,拉住上头的原疏,淡淡甩下一句,“尔曹何不溺自照,庸蠢相对犹不知。” 原疏一愣,似是没反应过来小公子吐脏,“琰之,这是什么意思?” 顾悄呵呵一笑,装模做样解释,“让他们撒尿照照自己,我们是废柴,他们就是蠢货。” “你!”几人跳脚,可惜隔着回廊只能无能狂怒,“原子野,我等着看你被夫子扫地出门!” “那可真抱歉,你等不到了。”怼完敌军,顾悄瞅着友军笑谑,“看样子,家学里这些关系你攀得实在不如何。” 原疏讪讪摸了摸鼻子。 顾悄笑他,“到底攀附,也得攀附我大哥二哥那样的,你讨好得都是些什么泥腿子?既然人家都嘲到脸上来了,那咱们也该让他们瞧瞧真本事。” 原疏心虚得狠,心道真本事?咱们有那玩意儿吗?你大哥二哥倒是有,可远水哪救得了近火? 顾悄可不管他腹诽,拖着同样拿不出手的小伙伴,一头钻进了学堂里。 大约顾老师自己都没想到,他竟这么快就在古代“重新开张”了。 虽然学员除了他自己,只有一个满眼写着“我不信”的冤大头。 不过,原疏到底是原身好兄弟。 他十分给面子地配合顾悄“雅兴”,摸出崭新的青花竹叶白釉书灯,磕磕绊绊点了火。 两个废柴,搓着手吸着鼻涕,脑袋对着脑袋,囊萤映雪开始发奋。 本以为内舍旬考有多难,不过是四书名篇释义罢了。考的还是指定篇目的指定章节。 前后一共也就四百来字,换到现代,也就一篇初中中长款文言文长度。 原疏这都考不过,不劝退委实有点浪费顾家资源了。 顾悄大致摸了下原疏的底,见他一问三不知的样子,气笑了。 他卷起书狠狠敲了一把原疏的头,恨铁不成钢道,“我以为你的废,跟我一样是装个样子,没想到你是真的废啊。” 高大的少年被敲得跟鹌鹑一样,两道剑眉扭成毛毛虫,这样还不忘去夺顾悄手中的书,嘴里念叨着,“祖宗,可别折腾我的书,弄坏了滚蛋前我还得挨顿板子,不值当。”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支镂空雕花粗毛笔,连笔带帽递到顾悄手里,“您用这个敲,这个顺手。” 顾悄望着他一整个书箱琳琅满目的“家当”扶额。 “这还真的是,学霸一支笔,差生文具多。” 天色不早,顾悄也不再浪费时间。 他掏出自备炭笔,开始给真·学渣搞速成攻略。唯一庆幸的是,这篇目原疏能做到熟读,还算有点底子。 他快速誊抄一遍后,给原篇点句读、分章节,顺带划重点做了批注,完了拎过原疏耳朵,开始一点点掰碎了教给他。 重复三遍,原疏已经懂了个七七八八。 好在他不是真的脑子不开窍,而是学渣通病,读书纯动嘴,手脑双罢工。 冬日天暗得早,两家小厮早已各自催了数趟。 “行吧,学渣目标过考万岁,多一分都浪费。”顾悄最后勉强验收合格,将笔一扔,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明天好好表现,一定要留下,叫那些看笑话的笑不出来。剩下的等我入了内舍,咱们再一起努力。” 一晚上小灶开得,原疏早已拜倒在顾悄的大氅下。 他这才懂了顾悄开场那句“装样子”是个什么意思。果然凤凰窝里出了只山鸡,那也是还没觉醒凤凰血脉的山鸡。 有凤凰罩着,原子野顿时觉得自己又行了,心中更是升起一股豪情,并着雄心万丈,这次应得真心实意,“好,我在内舍等着琰之!” 说着,他小心翼翼叠起顾悄手书,十分珍惜地藏到袖袋里,“顾夫子,小子明日绝不给您丢人!”
第005章 踩在戌时末,顾悄紧赶慢赶,终于登上家里来接他下学的小马车。 小厮知更在学堂外侯了一下午,见到顾悄,照面功夫就给他塞了个已不大热的小手炉,口中絮叨着,“我的祖宗,夫人派人来催了五趟,还以为我把您弄丢了,怎么这个点才下学?” 原疏不好意思挠头,“对不住,是我耽搁琰之了。” 知更闻言,赶忙一揖到底,“见原家七爷安,这话小的可不敢受。” 入夜,风雪骤紧,严寒刺骨。 顾悄被知更撵上马车,立马就有大丫头琉璃替他脱下被风雪浸湿的大氅,换上烤得暖融融的小羊皮缎面轻袄子。 琉璃顺带还捉住顾悄冻成冰坨的手,要往怀里揣。 丫鬟捂手在古代实属寻常,但现代单身狗顾悄哪遭得住这个,他涨红着脸缩回手,假装很忙地将脱下的大氅递给知更,“去给原七披上,再找找看有没有蓑衣,拿一件给采桑防雪。” 三房不待见这位寄人篱下的表少,这会来接原疏散学的,只有一个瘦弱小厮。 那孩子唤采桑,稚嫩得很,提着个素娟布旧灯笼,举着一把过大的楠竹骨油纸伞,黝黑脸颊冻得通红,缩手缩脚跟个雪地里的红腹小山雀似的。 一主一仆,穿得都很单薄,甚至连个蓑衣都没有。 两厢这一对比,顾悄不由再次感叹原身的受宠程度。 小公子上学,不过是胡闹几日,顾母却专门为他定制了专用车马,车厢虽小,却备齐了全套取暖用具,甚至茶水点心应有尽有。 唯一不足的是,马车太小,并赶车位一起,只容得下三人,捎不上原疏主仆。 冬天黑得快,顾悄不放心,他又张罗着让知更将琉璃车灯取下,替了采桑手里惨淡淡、晃悠悠的纸灯笼。 琉璃也贴心,知道二人回去晚了三房必定不会留饭,手脚麻利地将车里点心装了,一并递给了那小厮。 她笑着调侃,“原七爷,读书这功夫,还须下在平时,你与少爷,这下知道临时抱佛脚有多惨了吧。” “嗯,嗯。”顾悄深以为然,抱胸点头。 高高大大的少年嘿嘿傻笑,冷不丁蹦出一句,“琰之,我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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