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不解,为他们鸣冤,孙匠一甩马鞭, 扶着革带压着宝剑走近,吓得小老儿须发都在颤抖。 “休想用几块破石头来攀本官的亲。”孙匠看向围观百姓, “本官不结亲是因为这世上没男人配的上本官,你们有多远滚多远, 再敢闹这些,一并投入大狱!” 小老儿抖如筛糠,磕头不止。人群骚动起来,有人面上一阵清一阵白,有人高声应和为孙大人拍手叫好。 “立牌坊算个啥,真要有心就立生祠,就上表同陛下赞颂!” “就是,立生祠,上表陛下!” 人群中的女声一阵盖过一阵,孙匠捏着马鞭扬手,高声道:“肃静!” 百姓的声音矮了下去,孙匠对三老说:“听见了么!” “听见了,听见了!”三老忙不迭地应下。 她翻身上马,马蹄溅起的烟尘溅满了这些个乡老的面颊。 快行出城的孙匠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再次勒紧缰绳。 “移风易俗。”她念叨着邸报里的话,“陛下说要移风易俗。” “来人!跟夏知府吱下声,本官今日就要带人将各处的贞节坊全推了!再调一营兵来!” 谁人都知晓辽东的宽州城的两位主官有皇帝近臣撑腰,宽州的移风易俗很快得到了各处响应,孙匠牵头,挥动亲自铸造的大锤,三两下打断了牌坊和石碑,百姓纷纷响应,推倒了一处又一处的牌坊,将这些表面赞颂实则啖人血肉的东西砸了个粉碎。 消息传到了在泰华山旧日行宫歇脚的秦玅观那,她拨着念珠,唇畔扬起了一抹笑意。 抱着十二旒冕的唐笙凑上前来观望,秦玅观索性摊开折子与她同看。 “孙匠说得不错嘛,以后就立生祠,谁再提用牌坊作为奖赏全都革了下狱。” “是这个理。” 秦玅观收了念珠,食指点了点额角。唐笙会意,端端正正地给她戴上了旒冕。 珠帘碰撞,声响细碎。 皇帝一起身,周遭人纷纷垂下了眼眸。 群臣随大纛行进,登上了巍峨的泰华山,华盖与旌旗从山顶的祭坛开始蔓延至山脚,铺开了长长的封禅之路。 祭坛之上,玉器、五谷、牲畜、丝绸排列齐整,石泥金绳封住的诏书奉于中央。 从祭坛上望去,连绵起伏的山峦蛰伏与白雾之中,像是巨大的龙脊。 幡柴扬起的白烟直冲云霄,秦玅观凝望着,心绪久久不能宁静。 自庆熙年间执掌朝政到册封皇太女正式拥有治国者的资格,这条路她蛰伏了整整十年,从庆熙十二至崇宁六年,这十多年来她遍尝苦与痛,血与泪,如今也算有了定论。 封禅者即是天命所归的正统,忤逆崇宁即为逆天而行,立于泰华之巅的她便是沟通天地的亿兆生民之主。 群臣高喝万岁,万人沿山叩拜。 下山时仪驾总与她隔开了距离,唯有唐笙陪侍在侧,秦玅观行至山腰时方才乘辇。 仪驾隐于漫山遍野的彩缎与山花之中。 头戴粱冠的唐笙与同僚协行,方十八走得气喘吁吁,擦着汗道:“陛下这身子是真的大好了,走了这么久才乘辇。” 十二应答,语调中略带调笑:“也不看是谁调养的,是吧十九!” 被点到名的唐笙莞尔,抱着笏板走得更有劲了。 “十九,陛下有说下边往哪去么?还微服私访么?” 唐笙望着长长的石阶思忖了片刻才道:“说是要体察民情的,至于去哪,不知晓。” “陛下在潜邸时偶尔会去茶馆听听说书,这回出来这么久也该去瞧瞧了。”方二娘提袍赶上唐笙,埋怨道,“这朝服太繁复了,还是窄袖袍穿得舒坦!” “我给你提!”林朝洛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给她打起了下手。 唐笙轻笑:“走完这段就可以乘轿了,大帅这殷勤献晚了呀。” 林朝洛吸气,回击道:“她们不懂,你唐尚书也不懂么,谁舍得自己的妻走这么远,你方才不还是扶着陛下么?” 方清露掐了下林朝洛,但还是悄悄提起了她的袍服,也怕她累着。 唐笙被打趣得面颊发烫,终是不语了。 * 方清露猜得不错,秦玅观下了泰华山歇息了几日,果然坐不住,出去微服私访了。 乘上马车来到茶馆时,方清露递给了唐笙一个得意的眼神。 店小二拂动手上的长白巾将她们迎了进来,彼时说书人正讲到文德侯在世时的丰功伟绩,台下座无虚席,数不清的眼睛盯着台上。 “文德侯啊,乃是陛下潜邸时的伴读,是当今唐尚书的亲姊!那可真是文能提笔安万民,武能上马平天下!先帝在世时,文德侯进了二十四司,是禁宫响当当的仪官,后来因才德出众被拔擢成了朝官。”说时,说书人比了个大拇指,“那可是这个!” “陛下受封皇太女时,派了文德侯整顿吏治。在座的有没有知道大贪官张至磬的,这贪官无恶不为,鱼肉乡里,百姓击鼓鸣冤了几回都被他那侍郎老舅压下了。文德侯往川西办差时被人拦了路,寻常人碰到了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更何况那时她还是个比侍郎小得多的主簿,可咱们文德侯就是管了!” 说书人愈说愈激动,醒木连拍几下,说起了今上登基时宵小作乱,智勇双全德文德侯是如何平定京中动乱,抓出细作保护百姓的。说起了文德侯是如何在平定淮水,请立女举的。 说起文德侯在世的那最后一段日子,台下人或紧蹙眉头,或扼腕叹息,神情凝重。 秦玅观的眼眸垂了下去,侍从的目光全都汇聚到了她身上。 “夫人……”唐笙硬生生地咽下了“陛下”二字,轻声唤她。 秦玅观抬眸,目光掠过唐笙看向了方清露。 她已猜出了这是方清露的点子,方清露被她瞧着忽觉心绪,老老实实地将唐笙供了出来。 唐笙握着她的手轻摇:“我就是想着,这样更能正名嘛。” “多久了。”秦玅观问。 “快三个月了。”作为执行者的方清露答。 秦玅观露出笑意:“做得不错。” 众人松了口气,继续听说书人讲文德侯的事迹。 蓦的,台下响起了道脆脆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终于在附近看到了高举着手的孩童。 “文德侯叫什么呢?” 说书人揭开竹筒,灌了许久的水,终于顺完气。 “先前说过了,文德侯姓唐单名一个简,这回记住了么?” “唐简!”孩童语调里显出了惊诧,藏着克制不住的喜悦。 见她打断了众人听书,孩童的母亲忙捂住她的嘴巴,向周遭人赔礼。 说书人也不恼,呵呵一笑,继续讲起了书。 离得这般近,唐笙也有些好奇她为何这样惊诧了。她悄悄挪近了椅子,带着自己这桌的茶点同这对母女搭话。 秦玅观支颐,白玉念珠滑了下来,隐于了宽袖之中,就这般瞧着她的背影。 “你方才为何那样惊奇呀?”唐笙跟孩童说话语调总是会不自觉地软下好些。 “你是问我么?”孩童眨巴着葡萄似的大眼睛瞧着她。 “是呀。”唐笙答。 “我也叫唐简!”孩童眼睛眨得飞快,像是找到好朋友那样跃起了身。 母亲忙摁住她,向唐笙赔礼:“不是一个‘唐简’,孩童不知轻重,听着有趣的事就是这般满心欢喜……” “哪个‘唐’,哪个‘简’唐笙又问。 “唐尚书的‘唐’,纸笺的‘笺’。”母亲边答边在桌案上蘸水写上女儿的名字。 唐笙浅笑:“这是个好名,说不准就是下一个文德侯呢。” 母亲抿唇笑得羞涩,孩童雀跃,不过这回压低了声音。 “我也要当唐简!” 唐笙眉眼含笑,回首瞧了眼秦玅观。她相信秦玅观方才也听见了。 秦玅观微颔首。 退回原处时,秦玅观牵着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唐笺。”她默念着这个名字,“是个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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