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颌压着简毓华的几缕头发,挠着有点痒,就用手指拨弄着,打成一个结,拆了,又打结,又拆…… “我们可不可以不说她?” “那说说你吧,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怎么会没有名字,婆婆怎么叫你?” “老太婆就叫我伢子。” 伢子就是小孩儿,本地最常用的称呼。 “也不给你取名字?” “姊姊给我取一个?” 小光头语气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简毓华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拢住怀里的她:“真要我取啊?”。 “嗯。” “那现在就给我乖乖睡觉,不许再溜下床。” “睡不着。”小光头转了个身,又钻进她怀里,这回身子彻底被烘暖了,“那姊姊你呢?” “我什么?” “你为什么也一个人住?” “不是还有秋娟吗?” “秋娟不是你家人嘛。你丈夫呢?” “小朋友问那么多干什么。”她在小光头脑门上勾指轻轻弹了一下,末了还是告诉她,“在军营……” 说完她就沉默了,但小光头敏锐地觉察到什么:“你们不好了?” “你这小孩还真是……”她板下脸想训斥这孩子两句,却不知道说什么。 脑海中浮现的竟是方才的梦境。梦中丈夫的脸竟那般可怕。 可是现实中,他的脸究竟长怎样,似乎也模糊了。 自两年前他们闹僵后,丈夫一直在西北军营,极少回来。 有时在家属区遇到多嘴的邻居探问,好久没见你家先生了,还好吗他?她就笑笑说,他很忙。 但其实彼此心里都知道,那不过是圆一个场面上过得去的谎罢了。 “好不好的,哪里一句话说得清呢?好了,快睡觉,不许说话。” ** 第二天早上,简毓华还窝在床上,就见小小的人影立在窗边,一动不动看着外面。 “看什么呢?” “窗外,好看。” 宿舍楼前面是一片操场,边上就是一座小小山包,山上栽着各色桃红柳绿,一场雨后不知怎的迎春花开了一大片,黄澄澄的像是直接要烧到天际去。 “什么时候起来的?” “五点半。” 简毓华打了个呵欠:“小孩子精力都这么旺盛的吗?” “跟老太婆住一块时,我赖床她会打我。” 婆婆曾说过,人生在世,顶要紧的就是两件事,身和心。 早上阳气最旺盛,不许睡懒觉,适宜运动。这是修身。 像我们这种天生沾了别人因果的人,说不准哪一天便是大限,既然活着就好好活着,该晒太阳就晒太阳,该笑就笑。 没有谁值得你哭一辈子的。这是修心。 说到婆婆,她的脸上已经看不见一丝波澜了,仿佛在叙述一个和她无关的人。 但简毓华知道,这孩子就是口硬心软。 当下将被窝一掀,起身:“走吧。” “去哪儿?” “看你婆婆去。” “有什么好看的。身死如灯灭。” 婆婆从前叮嘱过,如果哪天死了,就要当两个人从来不认识过,才能让留着的那个继续往前走。 “即便这样也需要一个告别礼吧。你就当自己从今天起远行。” 大概是觉得有几分道理,小光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 早饭去了城里的集市,在一家米线摊子上打发的。 满满两大碗,浇了不少酸豆角,发现这孩子爱吃辣,红油油地往里面糊了两大勺,稀里哗啦的吃相仿佛饿了一个世纪。 她顾不上自己吃,见小光头额上渗汗,便顺手替她擦了。 “姊姊,你别光看我,你也吃啊。”小光头边说边夹了面前的小菜送到毓华碗里。 两人正吃着,毓华余光瞟到,邻座有几个婆子起身走了,有人换了座,离她们远远的。 这几个婆子不时瞟几眼小光头,眼神里半是惊悚半嫌恶的,还带点鄙夷。 只言片语飘了过来,“扫把星……沾上了就是晦气……老的是只老狐狸,小的也是只小狐狸精……是老天开眼,收走老货……” “瞧这小的眉眼跟老的一个模子刻出来,难不成是那老骚货跟哪个野男人下的野种?” 有人接话,“这么老了还能下蛋?”说着窃窃笑起来。 另一个马上去捂这个的嘴,“老蛊婆一家人通鬼神的,都是妖孽。小心别被她听了去,给你钉上生辰钉,教唆你男人抛你……” 闲话声渐渐低了,但多少还有些留下来,顺风飘入耳际,悉悉索索就像一堆恼人的甲壳虫顺着耳际趴在后脑勺,爬着爬着就一阵头皮发麻。 “要不换一家吃?”毓华有意坐到小光头身旁,挡住那几个碎嘴子的身影。 “不要,我爱吃米线。” 小光头好像根本没听到那些碎语,只管低头吮吸米线,脸色异常平静。 一碗吃完了还托着碗举到毓华跟前,眨巴了两下眼皮子。 看孩子不受影响,毓华心中微定,清了清嗓子,唤一声老板,让再添一碗来。 “一会去看你婆婆,要不要也带点老人家喜欢的东西烧给她?” “她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姊姊你做主吧。” “那就照常理,买点菊花纸钱之类的吧。” “都好。” 小光头像是十分信任她,她提什么建议都说好。 “这可是你婆婆,你该比我了解她。” “可老太婆让我跟着你。”小光头又抬起头来眨巴了两下眼睛。 她瞬间没了脾气,吃完结账,叫了人力车,拖着她手要上车。 小光头却止步,仰起头来:“姊姊,你爱看戏不?” 毓华一愣:“看什么戏?” 小光头神神秘秘地一笑:“跳脚戏。” 言毕,一下挣开她的手,撒丫子就往回跑,去的便是方才那家米线铺。 毓华来不及阻住她,远远只见她走近方才那几个说闲话的碎嘴婆子,俯身对她们说了什么,说完立刻转身,向自己飞奔而来。 那几个婆子脸顿时僵了,等反应过来才一齐叫嚷起来,那几桌乱成一团,乌泱泱地有人陆续起身,气急败坏地边叫喊着边向小光头冲来。 小光头早有预料,顺着这条熟悉的街高低蹿伏,像猫一般自如撒野。 眼见后方的人差一点要捉着她衣襟了,她轻盈一跃,一口气奔到毓华跟前,仰头冲她一笑,脸上是半夸耀半讨赏的神气:“戏看上了吗?” 到底还是个顽童。 毓华一把揪住小孩的手,把她给拖上了车。
第5章 四、赐名 亏得人力车夫足力矫健,一阵如飞奔跑,才把后面的“追兵”给甩远了。 直到嘈杂喧嚣远去,人影成了蚂蚁,小光头依然冲后面做鬼脸。 “你到底和她们说了什么,恨不得生吞了你?”毓华一手捞住她的脸,将她的下巴扭过来,“坐好。” 小光头倒听她的话,坐正后笑嘻嘻抬头看着她:“你猜。” “我可猜不到。” 小光头顿了顿,说讲了些对方最不想听到的话: 对其中一个说,你汉子外面养别的婆娘,不止一个,各个都年轻漂亮; 对另一个说,你所求的这辈子都得不到,想要男人,男人不爱你,想要钱,钱都留不住; 然后,对那个骂婆婆最凶的人说,你怕是来年有大难,找谁都不中用,让家里人可以预备起来了。 末了还添一句,信不信由你,是婆婆借我的嘴跟你们说话。 这些话,仔细拆分了不过是算命的话术,但凡人有三毒,无非贪嗔痴,哪里脱得了眼前这一亩三分地的纠缠,不然早就挣脱了这小地方,去到更广阔的天地。 而越是迷信的人,命运越不会偏爱他们,所以把这些事儿照死里说,在对方心上投上猜忌和阴影,后半辈子,日子决不会如意。 这便是蛊婆最厉害的巫术——在人心上下“咒”。 简毓华听了,忽感不寒而栗,侧头看向小光头,觉着孩子的笑似也带了几分凉意。 此时,车轮碾着石块震了一下,小光头没坐稳,一歪,栽在她身上。 她扶起小光头,又说了一遍:“坐正。” 小光头听她声音突然冷冽起来,不太明白是什么原因,但依旧规规矩矩坐正。 毓华淡淡地说:“你这么一捉弄,耽误了我们买菊花和纸钱的事了。” 小光头转头看着路旁丛生的花花草草:“野花也很好看的,老太婆会喜欢的。” 蛊婆被安葬在一处公墓,萧瑟空旷。 满山层叠的坟头偶尔能见几束白菊,许是过路的好心人摆的,让孤魂野鬼不至于太过漂泊凄凉。 小光头来到一块新垒的木片墓碑前,无字无落款,把一束蓬勃的火红的花轻轻靠在木片前。 迟疑了一会儿,忽然噗通跪下,咚咚咚磕了仨响头。 毓华在旁边也鞠了三躬,刚想走到一旁留点空间给小光头和婆婆说体己话,哪知小光头起身了,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 “这…就完事了?” “还要怎样。”小光头看上去十分冷酷,也不等毓华说什么,转身就走。 “再走走吧。”毓华说跟人力车夫讲好,让他在外等半个钟的。 “逛死人地吗?倒也有趣。” 一句话简直要噎死人。 最后走了几圈,行到附近一棵大树下,坐在石凳上吹风。 “你跟婆婆几年了?” “两年。” “婆婆教了你什么?” 口诀。 天干地支,四柱八字,像词曲一样的东西。 她不识字,也不懂,但蛊婆非要她死记硬背,说日后会明白。为此她没少挨揍,但嘴皮子倒是练得利落了,也会看人心。 此外,还教了一些做人的道理,但小光头嫌弃,说懂了也没用,你还不是混得那么惨。 “那巫蛊呢?”毓华冷冽着声问道。 没碰。半点也没碰,蛊婆没教她。 毓华放下心来,忽然悟出蛊婆实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那就对她的自尽越发不明了,“那你婆婆为什么会想不开呢? 小光头沉默了,说之前有一晚,她起夜时差点吓个趔趄。 蛊婆就像一尊菩萨那样,踞坐在屋子中央。 她埋怨老太婆大半夜扮鬼吓人,蛊婆却说了一堆奇怪的话: “人与人之间缘分如漂萍,有聚总有散,大限将至,你不要伤心。” “得了吧,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会长命百岁的。” 蛊婆笑了笑,说这辈子给人看命道,虽然时刻警惕,但终究是露了天机,上天早已给了惩罚。 身上带了病,活不过三四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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