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比谁都明白,比谁都清楚,比谁都痛。 夕阳西下,微风中透着凉意,她觉得身上好冷,嘴唇被咬得发白。 眼前一幕一幕如走马灯般闪现,丧父时紧紧搂住自己的母亲,看着自己读书女红慢慢长大的母亲,为了自己倾尽家财的母亲…… 还有…… 那从小就爱扮丑相逗自己笑的哥哥,虽然浑但每次出门都记得给家人捎物件的哥哥…… 黛玉……黛玉…… 原来……你我皆是一样的啊…… 风霜刀剑……怎能与此相媲…… 宝钗腿脚好像被灌了寒冰,每走一步,心里的痛楚就加一分。 黄昏的皇宫仿若潜伏的巨兽,每个人揣着各自的心思,可都想通过吃了别人来保护自己。 这样的地方,远比自己听见的,想象的,更加见不得人。 小宫女在原地等了许久,正不耐烦要去找,却见宝钗向她走来,脸上苍白,不由问道:“薛秀女,怎么了?” 宝钗抬起头,勉强笑道:“被冷风吹了,身上发凉。” 小宫女不明所以,道:“快走吧,晚了就不好了。” “说的是。”宝钗应着,脚步加快。 两人刚转弯离开,宫道那一头就隐隐响起脚步声,没多时,皇帝御銮停在了凤藻宫门口。
第8章 愿非愿 宫里的月,依稀看着与宫外的月并无分别,可就是带着那么一丝冷意,所谓天高月寒或许即是如此。 宝钗蜷缩在被褥里,薄薄的月光透纱而过,照拂在身上愈发的冷。 她只觉得通身仿佛成为了那两极的战场,冷热交迫,额上一层汗,双足却冰凉如雪。 心知宫里忌讳生病,并不敢半夜惊动他人,宝钗静息细听那一头王徵的呼吸,方才缓缓起身,从荷包里摩挲出一枚药丸来,取那早已凉透的茶水吞咽服下。 茶水因着冷,入喉愈发的苦涩。可宝钗不觉得苦,也不觉得涩,她空余一颗心,被一桶凉水彻底浇了个通透。 我该怎么办? 宝钗睁着眼,定定地望着漆黑一片的纱帐,心底不由地默念。 我该怎么办? 原以为达成入宫之事,本可冲破困局,没想到困局之外仍是困局,如层层叠叠纠缠的蛛网,挣脱不开。 但尚若自己不挣开,那么黛玉该怎么办? 宝钗猛地坐起身来,余光一瞥,却发现几案边坐着一人,不由讶然。 月光掠过窗格,带着稀疏的影子打在那人身上。 她的笑容依旧如昼日一般开朗,伴着夜晚的长影,丝毫不令人感到可畏。 宝钗不说话,伸手从床边取下衣裳,披在身上,然后趿鞋走到她面前,踏上软毯,学着她的样子坐在几案旁。 宝钗的声音异常平静:“王徵。” 王徵伸手握住宝钗,她的手异常的温暖,在这样的夜里,带来一丝慰藉。 “宝姐姐。”王徵道,“敢问,天圆地方,内有人,谓何?” “囚也。” “宫墙高峨,石榴满载,又谓何?” “明瓦金砖,世人之所往。榴花灼灼,世人之所向。如我,无非一字,困也。” 王徵道:“囚何人?困何物?” 宝钗抽出手,轻轻按在几案上,道:“囚所思之人,困所思之心。” 冰凉的案面好像被窗格画上了棋盘,王徵的手指慢慢从天元点过,低声道:“原来宝姐姐的心思与我一样。” 闻言,宝钗释然,缓声道:“夜深露寒,徵妹妹想必有更重要的事。” “夜虽深,但也长。”王徵道,“宝姐姐愿意与我敞开心扉,我岂有躲躲藏藏之理?” 她的眼眸如星辰一般璀璨,带着那种不容艰难阻挡的力量。 “宝姐姐出身金陵薛家,定是明白四王八公,关系纠葛,此乃困局。” 区区一介女子,在此深宫谈论政事,被旁人听到定是惊愕,恐有灾祸。然宝钗毫不介意,她的内心深处似乎就在等待这一刻。 “徵妹妹此言,是要破局?”宝钗镇定自若,徐徐道,“你我蜉蝣之力,怕是连翅膀都难扇动。想是你这里有十成十的把握,不然怎会将此要紧话与我说清?” 王徵道:“正是。你所思之人在宫外,却得靠宫中破局。我所念之人正在宫内,却须得宫外相助。天下风云,难道只能靠男子定乾坤吗?” “好一句天下风云!”宝钗胸中澎湃,她知道王徵的意思,也明白自己在冒犯天下之大不为,可今日,她竟是想清楚了,自己的心境似乎回到了幼时偷看禁书的时候。 可一口承诺下来,却也太过鲁莽,她要看看王徵的把握乃是何等人物。 王徵也知晓她心中的顾虑,起身看了看窗外天色。此时夜色沉沉,中天月色好谁看。遂笑道:“不如出去走走,共赏明月。” 宝钗道:“宫门不是落锁了么?” 王徵俏皮地眨眨眼:“山人自有妙计。” 两人穿好衣裳,披上斗篷,王徵带着她也不往前门走,在后头绕了几圈,竟有一扇小门。王徵也不知从哪儿摸出把钥匙,打开门锁,门后是一条幽深的小巷。 两名少女竟是胆大,摸黑在小巷中穿行。 又不知拐了几个弯,一阵极淡的花香和水汽混合着扑面而来,宝钗料想附近定是有水。 王徵再次打开一扇小门,招呼宝钗进来。 适应了黑暗的双眼,乍见一点微光便极其敏锐,再细看这微光所亮之处,竟是巍峨宫殿的一角。 两人走向微光,这是一间三面临湖的屋子,夜晚的湖面宁静安详,衬着一点一点的微光,煞是好看。 原来这微光乃是萤囊。 王徵朝着那头笑道:“你瞧,我可不是把人带来了?” 宝钗单注意了萤囊,却不曾察觉这里还有第三人。 却听见一阵衣裙摩挲声,一只手摘下了萤囊,照亮了主人的脸。 主人笑道:“徵儿的本事,我何时小瞧过?” 安国公主。 宝钗的思绪好像是一根丝线,一瞬间将所有的落珠串了起来。 所念之人身处宫中,须得宫外破局。 陛下膝下唯一的嫡女。 十成十的把握。 定乾坤。 她凝神下拜:“薛氏宝钗拜见公主。” 安国公主一身常服,衣襟被湖上的风吹得微微扬起,萤光之下,她气定神闲,仿佛这一夜不过是三位少女之间的秉烛闲话。 “如今,我只问一句,此乃汝所愿否?” 安国公主没有用“予”来自称,可无论哪个人都知道,这一“愿”的分量。 宝钗的眼前仿佛有一盏明灯,照亮了走出困境的路。今日安国公主肯夜见自己,已经是给了自己一颗定心丸。 只听自己不紧不慢地说道:“若非所愿,岂会在此拜见公主?” 安国公主道:“此事乃天下之大不违。” “事若成,则乃天下之法则。”宝钗挺直了背,淡然道,“世间双全法,都是人走出来的。” 安国公主抚掌笑道:“极妙!”说着,她伸出手来。 王徵也伸手道:“此地虽非桃园,也可一结盟约。” 宝钗将手叠上去,为了自己,也为了她。
第9章 理非理 马车的车轮碾过道路,发出“吱呀吱呀”极其细微的声音。宝钗坐在车里,她能够想象出马车所过之处在地上留下长长的车辙,与马蹄扬起的低矮沙尘泯然一体。 她握紧了手中的金令。阳光穿透马车的菱格车窗,隔着薄纱,轻柔模糊地照进来。 金令并不大,纤长精巧,掂一掂也并不是很重,可这枚金令却是一个沉甸甸的盟约,一个用性命与家族下注的豪赌,一个无论成败都会在史书上落下轻描淡写的笔墨。 她的拇指慢慢摸着金令上的字,篆刻着“国公主”的名号,然后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度睁开眼时,已然恢复了冷静的她将金令收起,决然而坚定。 马车缓缓停下,宝钗掀开帘子,见母亲带着人正在家门口候着,心下不由一酸,几日不见母亲,又增添了几多念想。她忙忙地下来,正要在母亲面前一拜问安,没想薛母却带着众人向自己行礼: “恭迎司典大人。” 宝钗的脚步一滞,泪花禁不住夺眶而出。她已是公主府的司典了,薛家终于挣出了一个好兆头,可自己眼睁睁地看母亲给自己行礼却不能动。 她努力将眼泪止住,伸手搀扶起薛母,哽咽道:“我不过是公主府的点卯司典,日日都可归家,妈不必如此。” 薛母抚了抚女儿发髻上夺目的宫制玉分心,笑道:“几日不见,宝儿好长了些。” 母女两人相携回屋,早有丫头备好了茶点伺候。宝钗问:“怎不见哥哥?” 薛母道:“如今他可长进了,说妹妹当了公主司典,自己可不能埋汰了妹妹的好前程,这不,南下走生意去了。” 听闻薛蟠竟有如此决心,宝钗心下又是一阵感动,泪水再度流下,忙拭了去,握住母亲的手道:“妈这下可放心哥哥了。” “唉,我只愿你们俩平安就好。”薛母眉头微皱,问,“你在宫中可曾遇到什么?内务府打点的小公公曾偷传条子告诉我,说你恐危,后来又告知我无碍,我整日在菩萨面前吃斋念经,就怕你有三长两短。” 闻言,宝钗忆起贤德妃宫中之事,脸上不由得也阴沉下来。 薛母见状,示意侍奉左右的丫头退下,莺儿也机灵地在离开时阖上了门。 屋内只余母女二人,宝钗一边慢慢想着措辞,一边缓缓将此事告知母亲。 薛母听完,不由大忿,狠狠地一拍几案,怒不可遏道:“我道是姐妹相扶,没想竟是如此小人!我被她愚弄至此!” 宝钗忙道:“母亲消气!怒气攻心,万万不可。我如今平安,又得国公主青眼,岂会被欺负了去?” 薛母喝了半盅茶,平复了心情,方道:“宝儿你得国公主青眼,全靠自己。如今有如此造化,比起那锁入宫墙之人,实在是得菩萨保佑。” 想了想,她又道:“你现今乃有品阶之身,很该置办酒席,让人来拜。” 宝钗苦笑道:“妈,你说什么呢?我不过区区从六品,微薄之身,怎比得上诰命夫人的品阶?” 薛母道:“也是,我想岔了。不过你还需去贾府一趟。”她笑了笑,“好好感谢一番你姨妈才是。” 见母亲如此坚持,宝钗也只得答应了。 她其实内心充满了纠结,一方面并不希望见到黛玉在自己面前行礼,另一方面又急切地盼望见到她。 直至见过众人,拜谢过贾府长辈,又受了众姊妹的礼之后,宝钗望着边上的黛玉,心中急速地跳跃着,期望着与她单独相处,说说体己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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