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夫人说的匈奴人,是段漫染六岁时的事情。 . 她隐约记得那是和嘉十五年,有一位很厉害的大将军,从边疆回来了。 她的两位哥哥说,大将军立下汗马功劳,将北边的匈奴驱赶到千里之外,保佑边疆百姓安康,这次回朝,必定会受到封赏。 彼时段漫染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姑娘,两位阿兄说的话她听不懂,还在一旁玩九连环。 她的两个哥哥,都是太子的伴读。宴赏大将军的时候,他们随爹爹一起进了宫,回来给段漫染描述庆功宴上的场面。 “陛下赏赐了将军好多东西,有金银珠宝,还有良田万亩,还有好多奴仆,比咱们府上的人加起来还要多……” 段漫染这才听得着了迷:“大将军真的跟丫鬟们说的那样,三头六臂,天将下凡吗?” 然后她就被两个哥哥无情嘲笑了,他们告诉她:“大将军就算再厉害,也是凡人之躯,只不过高大魁梧些。” 段漫染有些遗憾:“若我也能亲眼看看就好了。” “你若是想看,兴许后日能在礼佛的时候见到将军夫人。”二哥段涧道,“她也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巾帼,你可不知道,她坐在将军身旁,大将军只看她的脸色,旁人敬酒也不敢多喝。” . 朝中女眷前往兴隆寺礼佛,为的是求神佛保佑大梁国泰民安,此番大将军携妻子回京,场面更是宏大隆重。 寺庙不许百姓出入,女眷皆在皇后的带领下,以丈夫官位高低随侍左右。 段漫染被她娘亲牵着手,不近不远跟着,想要看看阿兄们说的将军夫人,却被她娘按住肩。 “免免,规矩些。”娘亲低声唤她小字,“莫要东张西望,坏了礼数。” 于是快要到礼佛结束的时候,段漫染也没有瞧见心心念念的将军夫人。 且她在寺院的禅房里午憩时,还很倒霉地被人掳走了。 等段漫染再次睁开眼时,才发觉倒霉的不止她一个人。 不大的屋子里,足足有十几个小孩儿,他们皆穿着华服,一看就是一起礼佛的王公贵族家的子女。 这些孩子没了先前礼佛时的懂事,全都张大嘴哇哇大哭,哭声震耳欲聋。 原本段漫染是没有哭的,可是受到他们感染,也跟着小声啜泣起来。 唯独在她身旁一位身着玄衣的小少年,面无表情,冷眼瞧着京城这些废物们。 他明明同这些孩子一般大,却稳重得像个大人。 “你不害怕吗?”段漫染忍不住问他。 小少年侧头看过来。 他的眼珠漆黑,目光异常沉着,让段漫染想起,爹爹手底下的人曾经给他送了一只鹰。 那人说,这是从边疆大漠猎来的苍鹰,生性桀骜,不易驯服。但若是被主人驯养之后,便终生认定唯一的主人,心甘情愿为其生,为其死。 “怕有用吗?”小少年反问段漫染。 对方的嗓音很好听,口音也跟京城里的不大一样,就像训鹰时的哨响,不止是清脆,而且带着霜雪长空的寒意。 不等段漫染回答,小少年又道:“你若不想被迷晕,就莫要吸气。” 段漫染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她嗅到空气中传来某种香甜得腻人的气味。 她拼命闻了闻。 周围的哭声突然安静下来。 段漫染后知后觉,发现那些孩子都像睡着了一般。 她眼皮沉重,自己也昏倒了过去。 晕倒之前,段漫染下意识看了身旁小少年一眼。 对方冷冷看着她,眼神里的嫌弃就连小孩子也看得出来,只写着一个字——蠢。 . 段漫染是被颠醒的。 行进的马车辘辘作响,段漫染睁开眼,头顶一片漆黑。她的手脚被麻绳绑起来,四周是坚硬的木板,她好像被关进了木箱子里。 段漫染动了动,碰到箱子里头另一个人。 对方声音带着不耐烦:“莫要乱动。” 段漫染莫名有些高兴:“又是你。” 她听出来,这是先前小少年的嗓音,他们可真是有缘分。 段漫染忘了眼下糟糕的境况:“你是哪家的,为何我从前没见过你?” 小少年没有回答。 沉默片刻,对方终于开口:“你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段漫染没有多想,听从他的话,忙费力地背过了身。 小少年也转过身,被捆起来的手贴着她的手。 段漫染的手腕处,贴上冰冷的薄刃。 她看不见,却隐约猜到:“这是什么,是匕首吗?你快拿开些,我娘说过,若是让匕首划到了,可是要流血的……” “你若想被外头的人发觉,将你扔到山里去喂狼,不妨再喊大声些。”少年不为所动,恐吓她道。 段漫染噤了声,委屈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对方顿了顿,又道:“放心,不会弄疼你。” . 小少年说到做到,用匕首割开段漫染手腕间的麻绳,丝毫没有伤到她。 他又指挥段漫染替自己解开身上的绳子。 二人废了好大的力气,终于都挣脱了麻绳的束缚。 段漫染迫不及待,要推开头顶的箱盖,谁知她用力一推,箱盖纹丝不动——木箱自外头被锁上了。 她有些害怕,黑暗中摩挲着握住身旁之人的手:“哥哥,我好害怕。” “谁是你哥哥?”小少年不屑。 段漫染噎住,她委屈巴巴,不敢表露出来,只小心改口试探道:“那……姐姐?” 段漫染这样叫,不是没有原因的。 她认识一位乔家姐姐,便喜作男子打扮,胡服长靴,纵马当街,瞧上去当真比男儿还风流潇洒。 兴许眼前这位,也和她差不多。 谁知小少年默了片刻,他开口道:“我是男子。” 话音刚落,他手中自木箱缝隙探出去的匕首,挑断了箱子锁扣。
第4章 木箱被小少年轻手轻脚地推起来,段漫染终于重见天日……不对,是重见天月。 离八月十五还有两三日,天上的婵娟已是又大又圆,清辉洒满人间,透过车帘若隐若现,照入马车当中。 马车里头并不宽敞,却还堆着五六个大木箱。 段漫染匍匐着去打开离她最近的那个木箱,摸索到箱口也有一把沉重的铁锁,她用力推了推,显然无济于事。 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小少年,想让他帮忙,将箱子里其他的孩子救出来。 对方熟视无睹,朝木箱外头走去,掀开马车后头的车帘——凉风袭来,他们似是在一条山间小道上,月下松林鸦鸦。 马车外头的车辕上,赶车的人突然说话,他的中原话有些生硬:“这风……怎大了起来?” 小少年立刻放下手中的车帘,穿透马车车厢而过的山风缓下来。 段漫染瞧见他掀起车帘一角,朝她招了招手。 她想也不想,便巴巴地贴了上去,小少年压低声音:“等下我跳,你就随我跳下去。” 段漫染摇摇头,也小声道:“我不敢。” 小少年没有劝她:“你若是不敢,那就留在这里。” “可是……” 不等段漫染再纠结,小少年已挽起衣摆,作势便要跳。 段漫染忙扯住他的衣袖:“哥哥,我跟你一起跳。” 她又看向马车中,剩下那些装着小孩的箱子:“那他们怎么办?” “你自身难保,除了自己,谁也救不了。”小少年冷冷道。 段漫染无话可说,她只得照着对方的指示,坐到马车边上,待到马车向山路上行驶,车速缓下来。 “快跳——”小少年握住她的手腕,带着段漫染朝下坠去。 马车车板离地面不过几尺的高度,但对于段漫染一个小孩子而言,无异于跳下万丈悬崖般凶险。 脚踝处一阵锥心的痛,段漫染没忍住痛,她叫了出来:“哎呀——” 小少年忙捂住她的嘴,然而为时已晚,她这一声痛呼,在寂静山林当中分外明显。 马车停下来,车辕上传来两人迟疑的声音:“有人?” “不可能,你等着……我去看看。”那人掀开前车帘,走进马车里头。 就是这短暂的工夫里,小少年拉起还倒在地上的段漫染,拼命朝反方向跑去。 段漫染脚上痛得要死,可也知道这种时候不跑不行,她忍着痛,刚跑出几步,动静便被马车上的人察觉:“有两个小杂种逃了。” “快追——” 段漫染回头,瞧见马车上下来那两人腰间别着长刀,他们面目狰狞,瞧着像画像上的匈奴人。 两个小孩子,还有一个负伤,自然不可能逃得过成年人。 转眼间他们已逼近,用恶狠狠的口吻道:“真是小瞧了你们这些中原的小兔崽子。” 段漫染已被这罗刹般的人吓得浑身动弹不得:“爹,娘,救我……” 段明瑭和段夫人当然不可能从天而降,段漫染眼前一晃,只觉得天旋地转间倒了过去——小少年带着她,躲到了路旁的草丛中。 此地是一条陡坡,他抱住她,顺着山坡,就像两颗石子噗通噗通直往下滚。 枯黄的草木划在段漫染的脸颊上,划破她的肌肤,她又怕又疼,几乎快要晕过去时,终于被树干拦截住停了下来。 睁开眼,只见天边点缀着几颗耀眼的星子,在枯枝间冲她眨眼。 那两个匈奴人的声音远远地从上头传来:“怎么办,找还是不找?” 另一人似乎也犹豫片刻,随后道:“来不及了,说不定这两个小杂种早就摔死了,咱们不管,莫误了正事。” 段漫染听见马蹄嘚嘚的声响,越传越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他们真的走了。 段漫染松了口气,眼泪后知后觉掉下来,她问身旁的小少年:“哥哥,我们该上去吗?” 对方没有回应她。 段漫染侧过头,月色之下,她看见小少年闭着眼,鸦黑的睫羽遮住眼,像一个漂亮精致的白瓷娃娃。 他晕了过去。 段漫染先是愣了下,然后她双手摇小少年的肩:“哥哥,哥哥你醒醒,你不要死……” 他要是死了,那她怎么办? 段漫染抱着小少年,趴在他肩头呜呜大哭。 不知哭了多久,耳旁传来他虚弱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我还没死,用不着哭丧。” 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段漫染抽噎了下,委屈巴巴道:“我知道了。” 她又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往回走。”小少年撞上树的后脑勺还有些痛,他皱着眉。 “哦哦。”段漫染不敢有任何质疑,老老实实顺从他的话。 小少年又拾起地上一截手腕粗的树枝,递到段漫染手上:“拿它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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