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随着时间的流逝,对方虽然年少三岁,却因为长年寡居破庙而看起来好像比自己苍老十岁。 穆寻不由心生焦虑,劝了几次,希望他能收个弟子,不求摔盆执幡,好歹也能有个料理身后事的晚辈,哪知这番好心倒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没想到越老脾气越差的老友如今却对一黄口小儿青睐有加,近些年来的信里屡屡提及这孩子,显然是极喜爱的,这让一直担心对方孤寡一生的穆寻在欣慰的同时,也不禁对斐玉有了两分期待。 此时穆寻定眼一看,见眼前的孩子虽衣着简陋,却自有一番气度,又见他不骄不躁,谦虚有礼,心下也些喜欢,且乍一见面便觉得面善,怕是与自己本就有着师生缘份。 况且穆寻心里已经认定,这孩子以后便是为老友养老送终的人,自给儿自然得尽心尽力。 想到这里,穆寻抚须含笑,灼灼的瞧着斐七: “不错——你不必多礼,我已允诺我那老友,将你收入门下,你便称我一声老师罢!再挑个吉日设宴,拜师观礼,也好让大伙儿见见你。” “这……”哪怕是斐七心中有数,突然听到穆寻这么说,也不由吃惊。 动身前,老僧已经告诉斐七,岱殊书院的山长是他的知交旧友,会对斐七多加照顾,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位山长大人竟然这么直接,初次见面还没有半柱香的时间就允诺收自己为徒。 自古以来,拜师收徒皆是大事,天地君亲师,一旦成为了师徒,两人日后便紧紧的联系在一起,老师品德有污,学生遭人质疑,学生学识不佳,便是老师一生的耻辱。 因此哪怕是因家中拮据的落魄举人为了束修招揽学生,也要前思后想,对前来拜师的学生好生考教一番,更不用说像穆寻这样的海内名儒,在挑选弟子的时候必然会考量的更多。 而现在,自己能够得穆寻青睐,全都是沾了老僧的光,不然的话,以自己的身份怕是连穆寻的面都见不了,又何谈拜师求学呢? 斐七回过神来,心中不知道是喜是悲,可此时不由得他多想,他立刻拜下身道:“弟子今日得拜讫师尊,实深惶悚,日后定博学慎思、明辨笃行,以求奉报先生殷殷之谊。” 穆寻见斐七恭顺,不由愈发喜爱这位新弟子,笑着问:“你可有大名?”他早知斐七本是弃婴,老友也未与斐七起名,故而有此一问。 “未有。”斐七以额触地,语调平缓:“昔日弟子翻阅古籍,见《周易》有言:‘君子豹变,其文斐也。’心下甚喜,便为自己择了个‘斐’字。”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这么多年来,老僧只“小子”“小儿”地混叫着,不曾有为他取名的意思,而破庙里只有老小两人相依为命,偶尔来了几个香客,也只是唤他“小师傅”。 取名取字这向来被世人看得极其重要的事,反而在智通寺里被忽视的彻底。 但既然到了岱殊书院,可不能再胡来了,而穆寻的话问出来,他心中到底还是念着那一个“斐”字。 “不错,所谓‘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字极好……”穆寻略一思索,又道:“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如此,你便以‘斐玉’二字为名,可好?” “谢恩师赐名!”斐七大喜,他直起上身,以手切眉,再次拜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斐,并非“其文斐然”之“斐”,亦非“有斐君子”之“斐”,而是代表着曾经的江南斐家,曾经的斐家七童。 身死人手,与亲人阴阳相隔,不料竟借尸还魂,重活一遭,世上却再无斐家。然而破庙十年,洗涤了他的愤懑不甘,亦令他的心境再次沉淀。 以斐为姓,他是江南斐七,如今,他将以斐为名,便是君子斐然,温润如玉。 “师尊之恩,斐玉铭记在心,一刻不敢或忘。”斐玉郑重非常,三次拜下。 穆寻瞧着斐玉匍伏拜首,更显的身躯单薄,再想到他被抛弃在智通寺,长于清贫破庙,却仍有如此心性,愈发怜惜,亲自起身将他扶起,叹道: “我那好友所言非虚,你小小年纪,果真持重谦和,不似一般小儿……” “是师父溺爱我,才将我几乎夸上天去。”斐玉微微一笑,面上带了一丝懵懂少年独有的羞怯。 “哈哈,你倒会说。”穆寻被“溺爱”二字逗乐,脑中不由浮现出那古井无波的老僧脉脉温情的模样,不知为何,背后升起一股凉意。 他摇摇头,转口道:“罢了,不说他——你既然已拜我为师,自然该见见你那五师兄,我平日里忙,一切事物,多由他前后打点,你若有什么事,只管找他便是。” 说罢,他挥挥手,叫来一书童吩咐道:“你去把行简唤来。” 书童得了令,却并没有立刻领命离去,反而拿眼觑着穆寻,一副有话要说,却又不敢说的样子。倒是被派去接斐玉来书院的穆勉出声道:“山长,昨日萧公子下山去了。” 斐玉暗暗思忖,看来这位五师兄就叫萧行简了,只是不知道自己行几呢?
第5章 第五回 斐玉正胡思乱想着,忽然看到穆寻神情有异,不似刚才那样和蔼松快,他心中微惊,连忙垂眸屏息,静静地听主仆二人的对话。 “下山去了?”穆寻语调平缓,话里也只是寻常的关心:“近三个月里,行简下山几回了?” “昨日是第七回了,可需遣人将行简公子寻回来?” 穆勉一板一眼,毫不迟疑地回话让斐玉又是一讶,这些日子以来,斐玉对他的印象很好。 他虽然只自称管事,可为人不卑不亢,行事有理有度,外粗内细、憨中有敏,斐玉见他与岱殊书院山长穆寻同姓,猜测他很有可能是穆寻倚重的家仆,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但让他奇怪的是,连月里穆勉一直与他同行,应该对书院人事庶务都没那么熟悉,怎么还对那位五师兄的行踪这么清楚? 便是刚刚引他入山门,穆勉也不过是离开了一会儿而已,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把事情理清楚了么? “不了。”穆寻淡淡道:“他若事了,自会回来。”说罢话锋一转,又对一旁默然不语的斐玉笑道:“你师兄这个混小子,不知野到哪里去了,等他回来,你再去见他罢,这几日呢,就让穆勉先伺候着。” 听到这儿斐玉连忙出声:“老师,平日我自己打理惯了,且有手有脚的,哪里又需要人伺候?” 一来他初来乍到,怎么能让书院管事“伺候”,二来也确实像所说的那样,他早就不是那个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的富贵公子,多年游历与这一世十年的清贫生活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多面手。 更何况……他也有些不希望被外人知晓的事情,如果穆勉火眼金睛,察觉出来就不好了。 对斐玉的婉拒,穆寻沉吟片刻后抬手,按下斐玉话语: “不过是让他带着你熟悉书院事务、讲学日程,对了,等今日安顿好了,明日就在书院里挑一二个伶俐小子充作书童用。” 说罢,他挥挥手:“在路上这么久,也不知你这小身板撑不撑的住,今日你便好生休息休息吧。” 老人虽然面色平常,但斐玉却从他眼中窥见一丝无奈,他把疑惑记在心间,道了谢转身出了客堂,穆勉也跟在他身后出来。 自从听了五师兄萧行简的消息后,老师穆寻的神态便略有了不同,斐玉隐隐觉得,自己这位师兄下山一事,也许干系不小。 穆勉领着斐玉往书院斋舍走去,此时已是傍晚,暮日垂垂,晚风和煦,两人沿着书院中轴大道走着,一路走过修葺端庄,品格大气的讲堂、祭堂和藏书楼,每到一处,穆勉便为斐玉指点讲解,直到到了位于书院后部的斋舍。 岱殊书院斋舍分为东西斋,各有九斋,每斋又有九舍,每一舍可住两人,前后房各两间,前为书房,后为寝室。斋舍附近又有其他小屋舍,多用来做库房、沐浴、如厕等,十分方便。 就在斐玉为书院的各种建筑的完善所惊叹的时候,穆勉又笑着说: “书院建斋舍是为了让从各地而来的学生们有个上遮风雨,下避湿潮的地方,都是些门窗俱全的单层廊房,但若说长久的住着,就又有些简陋了。 公子既拜了师,一应待遇都与普通学子不同,公子看,那边便是您的院舍,山长一接到信儿,就吩咐小的给您收拾出来了。” 斐玉顺着穆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在不远处有个掩映在古木叠石后的小院落,斐玉顺着曲径走去,直到院前才看清这个倚着老樟石涧而立的院落全貌。 这个是个上挂“宁静致远”匾额的二进庭院,粉墙黛瓦,布局精致,有厢房有书房,亦有前庭后院,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最让斐玉喜欢的是天井里的那一缸春游雕花太平缸,缸中养了三株含苞欲放的粉黛,水下隐约有几尾红鲤,摆尾游动间划起层层波纹。 这院子果然比斋舍好上许多。 “这……”斐玉心里虽喜欢,但更多的还是犹豫,他正准备开口拒绝的时候,穆勉又说:“公子可是觉得不太妥当?这致远斋原是山长四弟子所居,因为他早已中举入仕,这院子也就空了下来。 不远处的明志斋的是行简公子的住所,这之外还有七个大小一般,格局仿佛的独院斋舍,是为了书院里最出色的学子们准备的,如今也是快要住满了。” 听了穆勉的解释,斐玉顿时了悟,不论年龄或学识是否能够服众,既然成了山长穆勉的弟子,他在书院里的地位必然超然,不可与普通学生们一并而论,与之相应的是这个身份带来更多的蜚语与压力。 直到这时候,斐玉才回想起来,为什么这一路上,偶然遇到几个学生,都远远避开了自己。 穆勉作为书院的得力管事,自然是受人尊敬的,他离开书院几个月去做了什么,也会有有心人打探一二,既然这院子早就收拾出来,山长穆寻收新徒的消息也早就不是秘密。 正如斐玉所想,近十年没有人住的致远斋开始进出仆从小厮的动静瞒不了众人,不过堪堪两日,山长穆寻欲收新徒一事便已传遍书院。 只是大多数人以为穆寻是要在众学子中挑一个才德兼备、品貌风流的人收入门下,没想到过去几个月都不见动静,这事也就渐渐平静下来,但随着管事穆勉带着一个小孩回来的消息传开,想必又会再起波澜。 斐玉在心里暗暗苦笑一声,脸上却没透露出什么,笑着道:“老师对我真是极好,不瞒您说,我确实没见过这样好的住所,竟有些诚惶诚恐了。” “都说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公子您是以另一个方式历练了。”穆勉由衷的说。 他是穆家家生子,父亲原是穆寻身边的小厮,后来是穆家的大总管,待父亲老后他子承父业,穆寻致仕来到岱殊书院,他也放下穆家琐事专管书院的人情庶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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