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就有穷不典当的说法,自己器械包要是进了质库,多半就有去无回了。 “二两银子?不成不成,你瞧瞧这些器具的做工,锃光瓦亮的,至少得值五两吧!” 挂着谢氏招牌的屋檐下,一个扎着总角头发,裹着麻衣的瘦小女孩,正踮着脚,眼珠圆瞪,隔了柜台有模有样地跟里头的人讲价。 站在柜后的中年男子,穿一袭交领衫,外罩长袍,腰间的革带镶金嵌玉。他睨眼打量这丫头,嘴角翘起。 “你说对了,这工法绝佳,可不像民间之物。”他随手拎起一把里头的镊子,放在日头下仔细对了对光,眯缝的眼睛闪过一抹精明的亮光,“小丫头,没说实话吧,这种东西也是你家能家传的?” “你,你少看不起人,我家祖上是当官的!”那丫头果然结巴起来,却也不怯,一把就将黑色的包揽过来,昂着头瞪回去,“我告诉你,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说着,麻杆似的手臂一伸,用力把男人手里那把镊子也摘了下来,紧紧圈在怀里。 老板的手在空中一顿,顺势抚了抚自己的胡子,随即露出款款笑容:“价格嘛,可以再议……” “不可以!”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打断。 两人齐齐转头看过去。 李明夷大口吞吐着空气,一对橡胶泡沫的洞洞鞋几乎战损成两截,狼狈地挂在脚上。他双手撑着柜台,一眼便看到小姑娘臂膀里的器械包,半晌从干涸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这是我的包。” “哦?”老板立即把目光转向小丫头。 那丫头警惕地盯着李明夷苍白的脸,忽然张口:“你瞎说,你有什么证据?上头写你的名字了?” “没有。”李明夷匀了匀气息,直接略过小姑娘的质问,对老板道,“不过上面有标签,写着每个器具的名字,你刚才拿出来那个,是组织镊,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标签?”老板眼神一动,了然道,“上面似乎是贴了张白色小纸。” 小丫头眼珠一转,视线的焦点在两个大人脸上来回,不着声色地往外退了一步。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呵呵一笑,眼神颇有意味地打量回去,“上头的文字,虽像是汉字,老夫却不认识,是故不可帮你辨认了。” ……忘了这茬。 现代人的简体字,对唐朝人民而言,显然和天书差不多。 小丫头已经溜开半截的步伐,又试探地挪了回来,手心依旧紧紧扣着黑包的边缘,见李明夷没说话,趁势拔高了声音:“你没凭没据的,再胡说,我可要报官了!” 这是吃准了眼前的白衣人来路不明,流落至此,多半也没有身份证明。一旦见官,那就是黑户。 小姑娘年纪不大,真够心狠手黑的。 李明夷从没见过这种刁蛮的孩子,看起来也不过八九岁的身量,整个人豆芽似的抽条,显然营养不良,但胆子很肥。 正想继续和她对证,忽然听见质库里头传来一声老妪的惊呼:“不得了了,小主人撞了邪了!” 以看戏姿态打量二人的老板,神色当即一变,转身向里走去,高声道:“怎么回事?快抱来给我看看!” “喂。” 见老板注意力被转移,小丫头用脚尖踢了踢李明夷的腿,压低了声音道:“咱们先走。” 李明夷蹙眉,不太理解她态度的突然转变。 小丫头眉毛抬起,观察着里头的动静,抽空朝李明夷递了个眼神:“你是傻子吗,他瞧出不对劲了,等着我们相争,他捡便宜呢!” 里头越发喧闹,隐约可瞧见一个老迈的女人,哭天抢地地,正将怀里的孩子给男人看。 李明夷的视线集中在那孩子的脸上。 晦暗的光线下,只能模糊地看见一张惨白的小脸,孩子眼睛紧闭,头无力地垂着,仍凭大人摇晃,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好歹也算你的救命恩人,看你相貌堂堂,像个人物,这个恩你不能不报吧?”小丫头还在喋喋不休,“与其我们两个攀扯,倒不如就说是我家里的东西。你帮我作证,卖出去之后,我分你三成。” 李明夷眉头慢慢蹙起,神色凝重。 “你不愿意啊?”小丫头小脸一皱,忍痛下了决心,“行吧行吧,给你四成!你别不识好歹!” “速速去请马郎。”质库里,男人的手掌托着小男孩的脸,语气还算沉着。 立刻有仆人得令,匆匆推开质库的门,往外街跑去。 “不成不成,这是撞邪,得请大仙做法啊……”老妪的声音,不再那么高昂,反而诡秘地压低下去,散布着惊恐的情绪,“小主人刚吃荔枝吃得好好的,忽然,忽然就手脚一抽,喊了句阿娘,就晕过去了。怕是见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喂,呆子!”见李明夷半晌不答,小姑娘终于发现对方根本没听自己讲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扯扯他的袖子,“别看热闹了,没听他们说吗,这里撞鬼了,赶紧走啊!” 荔枝。 纷呈的嘈杂中,李明夷的耳朵敏感地筛出这个关键词,不顾小姑娘的拉扯,径直向内走去。 “够了!”质库的老板,也就是那位中年的男子,接过自己晕得不省人事的儿子,呵断老仆的絮叨,神色沉厉,“不可语怪力乱神。照你所言,怕是那荔枝有问题。” 老妪不敢再多话,却也委屈:“荔枝是谢公赏下的,新鲜极了,阿郎您早上也是尝过的,怎么会是荔枝的问题?” 男子一时也无话可说,眼看怀里气息愈发微弱的儿子,眉心几乎拧成疙瘩。 “快去,拿香灰兑一碗水来,先给小郎君灌下去。”见主人沉默不语,老妪代为指挥起来。 话音刚刚落定,便见一道不知何时闯进来的白色身影,突兀地站定在面前。 那只插在白衣中的手伸了出来,直接搭上小男孩垂在半空的手腕。 混乱之中,谁也不妨这个陌生人竟然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不请自来地开始诊脉。对方太过坦然,几个仆人对视一眼,一时反倒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做什么?”质库老板警惕地看过去。 “心率增快,肢端厥冷,皮肤湿润。”李明夷放下孩子的手臂,翻开他的眼睑,上下看了一眼,“血红蛋白不低,瞳孔直径正常。” 他声调很低,像是自语,然而不急不躁,端是笃定。 但说的内容,众人是一个字也听不懂。见他越发无法无天,老妪当即拔高了声音:“哪里来的疯子,快把他撵出去!” “等等。”老板抱着孩子,目光深深地盯着来人的脸,如在辨析一件未曾见过的质品,半晌重新开口,“让他看看。” “多谢。”李明夷头也不转,取出白大褂兜里的听诊器,熟练地塞进耳朵里,将听头探进孩子的衣领里。 勃勃的心跳声从听筒传来。 还好,时间的跨度没有损坏陪伴他许多年的老家伙,也没有抹去他脑海里的知识。 片刻,李明夷站直身体,摘下听诊器,习惯性地挂在胸前。 “是荔枝病。”他将手揣进褂兜,迎着四面八方审视的目光,直截了当地给出结论。不等众人反应,又问:“有蜂蜜吗?” “蜂蜜?”老板语气虽然存着疑惑,但还是立刻差使仆人,“去后厨取一罐来。” “还有水。”李明夷补充。 老板眉心一跳,有些忍无可忍:“阁下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做生意的,南来北往经过,奇人异术见过,世人所谓古怪,往往不过惹人注目的招数。却没见识过这种我行我素之人,如此堂皇,难道就为索要一罐蜜? 李明夷双手插兜,手肘弯曲,这幅不正的姿态在旁人看来,无疑十分欠揍。 他却毫无自觉,转眸看向老妪:“你家小主人发病的时候吃了荔枝对吗?吃了几个?此前有没有吃早饭?” 老妪有些摸不着头脑:“是,这荔枝新鲜可口,小主人一口气吃了十来个,为着留肚子,早饭也没吃。” “果然。”李明夷颔首,似是想起孩子父亲的质问,顿了一顿,接着道,“荔枝含果糖量高,会刺激人体产生大量胰岛素。成人的身体往往可以调节这种变化,但小孩缺乏灭活胰岛素的能力,所以会导致急性低血糖的产生。这也就是所谓的荔枝病。” 这一番解释,听起来更让人云里雾里了。 “您要的蜂蜜。”仆人手脚利索,马上取来了蜜罐,在这个关头递给李明夷。 所有人的视线,不知不觉集中在了那罐蜂蜜上。虽然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但这样满满的一罐,也值不少钱呢。 李明夷掀开蜂蜜的罐子,低头仔细地检查了一下,点头表示可用。 他抽出另一只手,双手稳稳接过罐子。 接着,就在众目睽睽中,罐身被径直倾倒出一个极大的角度。 储存在里面的粘稠香甜的蜜液呈一柱淌下,直接倒在了地面上。不过眨眼,本来满满当当的蜜罐便见了底,只剩一层白蜡似的结晶粘在罐底。 许是因为李明夷的表情太专注镇定,整个过程竟然没人出声打断。众人彼此眼神交错,质疑无声地涌动在空气中。 那老妪忍不住开口:“你既要了蜂蜜,为什么又要倒掉?人命关天,可不是你耍人的时候!” “水。”李明夷恍若未闻,一手掂着蜜罐,另一只手伸出。 仆从还在发愣,李明夷眉头皱了皱,直接从他手里把水碗摘了过来,倒进蜜罐中,用力地搅拌。 “我要的不是蜂蜜。”他在动作的同时,以最大的耐心解释道,“蜂蜜液体中大部分是果糖,只有这些结晶是葡萄糖。要想救你儿子的命,现在得马上给他补充葡萄糖。” 他停了下来,将装着溶解好葡萄糖液体的蜜罐递给质库老板。 男子犹豫片刻,一连串从未听过的词汇已经超过了他的判断能力。他下意识盯着李明夷的眼睛:“你有几分把握?” “刚才是九分。”李明夷端着罐子,回视对方,语气冷静得如置身事外,“现在是八分,七分,六分……” 老板禁不住垂首看向怀中幼小的身体,那苍白的小脸挂着冷湿的汗,气息微弱,仿佛生命正在白衣人的倒数声中慢慢消散。 他长呼一口气,下定决心般:“听先生的。” 主人的话一出口,仆人们便是再惊愕,也不敢不照做。 蜜罐被接了过去,老妪撬开男孩的嘴,慢慢将里面的液体一口口灌进去。 时间如被拉扯得绵长,空气中汗珠滴落的声音清晰可闻,老妪心中念着阿弥陀佛,恕罪恕罪,不敢仔细看小主人的脸色。 忽然,她手中的动作一顿。 只见几口糖水下肚,小男孩苍白的嘴角竟慢慢动了一动,在众人几乎屏住的呼吸中,嗫嚅着发出微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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