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1] ’”叶珉朗声道,“好个克己修身慎独慎微的世家做派。我这些年混迹民间街头巷尾,富商高官,皇宫贵族,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只是这一圈看下来,若说自矜自傲,不可一世,又哪有人比得了这修真世家?” 徐苶遥见他痴态,却并不退怯,直言道:“千百年的规矩,虽未必合情合理,却也必有其存在的道理。就算你心有不满,也大不必做这个出头鸟,我与你说这些,不过是想劝你一句,待日后世家向那凡子发难,你切莫出头,顾好自己。” 叶珉笑得邪气,似是亲昵地附到她耳畔道:“你这般待我,我却偏是不识好歹的性子。莫说我不会让你们动我师弟,便是尔等这番作态,已叫我十分作呕。” “我如何待你是我的事,本就不劳你操心。” “你女儿家的好名声,可就这样不要了?” “男子痴恋女子,那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女子痴恋男子,便成了不知廉耻,不顾名声——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我非你不可,又怎管他人如何言说?”徐苶遥猛然起身,凑到叶珉面前,“我知你玩世不恭,心里没有我,无妨,这世间本就有万般不如愿,我偏要勉强,叫你不能如愿。” 叶珉嗤笑:“怎么说的这样惨烈?我对姑娘向来来者不拒,你若想,便从了我——不,应当是我从了你,也未尝不可。” 徐苶遥冷冷地看着他,半晌道:“你也不必这样激我,你是怎样的人我清楚。” “若是清楚,今夜与我说这些又是做什么?” 月朗星稀,那夜幕让弦月染了颜色,却衬得那黑越发纯粹,如同临渊宗东侧那一道天堑深渊,光照不进去,扔个石子进去,也听不见回音。 徐苶遥曾听人说过,雾淩峰的二弟子那双眼最似深渊,万种荣辱扔进去,也听不见响。她与陈安道并不相熟,也不曾细细打量那人的眼睛,只是在他看来,叶珉那双眸色浅淡的桃花眼,便已极似渊落,什么都能映出来,却什么也进不去。 她没再回话。 叶珉拎起酒壶,将里头最后几滴酒液昂首喝下。 “如此,却是我思虑不周。”徐苶遥轻声道,“我知你会不快,却不知道你原来会这般生气。” 叶珉喝完了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徐苶遥默然许久,而后抬头望天。不一会儿,徐苶平自屋里出来,他已换了衣服,站在徐苶遥身后。 “姐。”他说,“你后悔了?” 徐苶遥摇了摇头。 “天命如此。”她说,“这只是个开头罢了。” // [1]张俞《蚕妇》
第10章 静坐 杨心问说那些话时,约莫想的是不多的。次日两人再会面,他见陈安道神色有异,眼眶下还悬着好大一圈乌黑,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这师兄平日里本就三好两歉,昨夜还受了些风,现下瞧着越发憔悴。两人一照面,杨心问觉着尴尬,想着说些什么揭过此事,可陈安道却一句不接,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看得他自个儿毛骨悚然。 “师兄……”他强笑道,“你这样瞧着我,可是今日的功课默得不好?” 陈安道垂眼勾画他交上去的功课,半晌回道:“功课做得很好。” “那你怎么还这样看我?” “我没看你。” 杨心问敷衍道:“好好好,你没看。”看不看倒不是什么大事,他自恃长得尚可,不至于见不得人。 只是今早他二人见了李正德,李正德愕然地看着他俩,似是以为他昨晚揍了陈安道一顿,满脸的敢怒不敢言,匆匆赶去天矩宫抽签了。 默完了功课,杨心问还不离开。他在轻居观的前殿捧着书转悠着,陈安道问他还有何事,他看了看脚下的氍毹,又摸了摸桌上的青瓷香炉,而后真诚道:“大师兄还没回来,我在这儿陪陪师兄。” 这轻居观瞧着便是叶珉一手置办的。奢靡里透着点文雅,挂画表字一个不少,紫檀边框的娟素屏风,上绣白鹤弱水,香炉里燃得都是沉木香。不似李正德那三显观,奢靡得招摇,溢着暴发户简单纯粹的快乐。 可惜杨心问的屋子是自个儿置办的,叶珉虽颇有给他装点房屋的欲望,却到底让陈安道按住了。杨心问生得是个小人精,知晓不能乍一见面狮子大开口的道理,于是弄得极简极朴,甚至虚情假意地说了句“何须床榻,我已睡惯了地板”。 叶珉甚为触动,自掏腰包给他买了张楠木大床。陈安道对他了解深刻不少,在后头淡淡追了句“戏过了”。 杨心问只恨自己在陈安道面前的戏做得太差,让人摸清了底儿。比如现下,陈安道虽精神不振,却也不会叫他的甜言蜜语哄骗的,直言道:“你若相中此处地衣香炉,与师父说便是。他怕你怕得厉害,你开口,他自然会办。” “当真?”杨心问喜道,“那诸如这上等屏风,这青花香炉,这金丝楠木的桌案也……” 陈安道淡淡瞧他一眼。 “‘何需床榻’?” “何需床榻……但若能有,总也不会有人拒绝”杨心问捧着书,坐到了陈安道身边,“师兄,不如我们打个商量,我俩换个屋,您上我那云韵观修身养性,我搬来这,跟大师兄一起受这骄奢淫逸之扰,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你跟大师兄住一间屋子,来日便要提溜出两个风流浪子。” 杨心问小手一挥,飒然道:“我又岂会受人影响,乱了道心?” 陈安道平静地看着他,在这视线之下,杨心问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地钻到书桌旁看书了。 二人静坐,相安无事。 一炷香之后,却见陈安道合了书,给杨心问写了几个注释,忽然开口到:“说来,师兄竟还没回来?” 芙蓉帐暖,耳鬓厮磨,若是回得早了,那可是跌份儿的事。杨心问一边想着,一边望着那几个注释,手里在空中学着笔画,把方才要说的话给咽了回去。 “许是喝多了吧。”他心不在焉道,“苶遥师姐跟苶平会照顾他的。” 陈安道闻言便也不问了。小半个时辰后,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他俩同时探头看去,却不是叶珉,而是一个青衣弟子,正在门口行礼。 两人迎了上去。那弟子杨心问拱手道:“小师叔,大长老有请。” “大长老?”杨心问想了想,“这会儿大长老不该在天矩宫主持抽签吗?” “今日抽签由大梁长老暂代,天矩宫现下堵了人,大长老让弟子速请小师叔。” 眼前的石阶路长,林里的松鼠从上头一窜而过。今日天闷,杨心问吸了吸鼻子,觉出了雨腥味儿,再看远处,乌云就快翻过远山,朝着此处铺天盖地而来。 说来也是,山下早已入夏,只是山上春迟,今日这夏雨过后,也当正式入了夏吧。 “好。”杨心问敛了敛眼,“走吧。” “且慢——”陈安道伸手拦道,“我一同前去。” 那弟子迟疑道:“大长老……没有说要请陈师叔。” “天矩宫已堵了人。再添我一个应该也算不得多。”陈安道说,“带路吧。” 他这话说得没有余地,那弟子只是个传话的,自然不再多言。 两人并肩落后那弟子一步。杨心问垂眼,瞧着眼前这石阶比平日还要更长,或许是因为大雨将至,石阶上附着水汽,踩上去有些打滑。 “师兄。”杨心问开口道,“地滑,小心点脚下。” 陈安道神色凝重,并未在意他说的话。只俯身到他耳边轻道:“一会儿无论如何,你切莫胡言乱语。师父现在宗门,只要你不行差踏错,没人敢胡来。” 杨心问轻笑一声:“说不定师父才是最盼着我走的哪个呢。” “师父心智未熟,言行多有幼稚天真之处,却也真心实意将你看作他弟子。”陈安道顿了顿,补充道,“我和大师兄亦真心当你是同门师弟。” 山雨欲来,杨心问抬眼看着这山下松涛如浪,那芜青恰似山门弟子的青衣,惊涛骇浪地似要吞没一只沉浮不定地小舟。 他却并不觉得惊慌失措。 “师兄,我有一件事尚未与你说。” 陈安道皱眉:“别说得跟交代后事样的。有什么事之后再说,现下你安静些,我不会叫他们欺负了你。” 杨心问还算乖巧地闭了嘴,默默地跟在了陈安道身后。像是第一次来时那样,听着他腰间脆响的铃铛声,在静默中指引着来时的方向。 那小弟子不算说谎,天矩宫前果然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抽签被临时改到了雨凌峰进行,那些长老跟待选弟子都不在此处,只一群一、二代弟子正在那里静坐。 他们一身青衣,手执长牌,上刻“正我宗规,惩治宵小”。听到有人来,便齐刷刷地朝他看来,眼里蕴着怒火,闪着愤恨。 杨心问抬眼将他们一个个地看了过去,而后温驯地垂下了眼,一言不发地站在一侧。 大长老站在那些人面前,转头见他们来了,便慢步走了上来,开口道:“安道,还有这……” “弟子杨心问。” “哦,是了是了,心问。”大长老摸了摸他那胡子,说,“你可知我寻你来,所为何事?” 那些弟子中,仅有一个圆脸宽额的人站着。他两眼大如牛灯,并且微微外凸,鼻梁圆钝,一张嘴格外地宽,杨心问觉得他长得格外像只愤怒的蛙。 蛙兄听到了动静,不待他们回答,便朗声道:“杨氏子破例上山,不经弟子大选,亦不过采英关,便擅拜星纪长老门下。目无法度,宗门不容,今一代弟子四十三人,携二代弟子一百二十人在此静坐,不正宗规,不惩宵小,则在此长坐不起!” “胡闹!”大长老猛地一吼,把杨心问吓了一跳,只见他回身怒喝道,“恫疑虚喝,目无尊长!雾凌峰众人并非情理不通之辈,有什么事禀明商榷不可,非得在这里聚众闹事!” 杨心问不曾想这大长老原来戏也这般好。这话早早不说,这会儿吼得凶,想来是说给他们听,省得事后平白得罪了李正德。 “大长老,弟子们早先便已与星纪长老言明此事。可长老对此事等闲观之,弟子人微言轻,亦无唐突犯上之念,自然不敢再劝。”蛙兄声若洪钟,怆然道,“只是弟子们也不忍见临渊百年宗规叫人视如草芥,弃如敝屐,便将此事奔走相告,写下联名书,在此静坐相劝!” 山雨欲来,一会儿怕是要下雨。 杨心问自己倒是不怕,只是担心他这病秧子师兄给淋感冒了,便低着头四下打量着,瞧见不远处的水塘里荷叶葱翠宽厚,估计能用。 “原来如此。虽尔等行事草率,但所求却并非无理取闹。”大长老那眼珠一转,轻道,“不凑巧,今日正德在雨凌峰抽签,怕是一时抽不出身。心问,你亦到懂事的年纪了,轻重缓急你应当心里有数,眼下群情激愤,你入山门也却是不合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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