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抬眸望着他:“不嫌弃。” 段昀挑眉道:“行,这话我可记住了,以后别翻脸不认人。” 他脱去外袍,吹灭蜡烛,钻进被窝里,长臂一揽,将裴玉困在宽厚的胸膛间。 裴玉合上双眼,耳边响起低沉悠长的小调。 “你在哼什么?”他问。 段昀停了停,说:“岭南的民谣,哄你睡觉,我唱得怎么样?” “哄小孩的歌……尚可。” 段昀闷笑一声,压着腔继续哼唱。 “风不来,雨不来,今夜睡得好。太阳照,月亮照,病痛全散了……” 片刻后,怀里的人陷入沉眠,小调越来越轻,直到最后一个字灭在唇间。 段昀望着暗寂的虚空,过了一会儿,听见裴玉发出模糊的梦呓。 “我找了你好久……等等我……” 字字如刀锋,一刀一刀凌迟着他的心。 这姻缘是他强求来的,裴玉心心念念的是别人。 所谓忧思过甚,郁结于心,相思成疾……大抵如此。 段昀眼底渐渐透出猩红,深切的嫉恨如洪水漫溢,在四肢百骸每一寸血肉里激荡。 有一刹那,他生出了暴戾的恶念,想找到那个人,手起刀落,杀了! 但他不能这样。 他不能。 裴玉得了心疾,或许那人才是治好裴玉的药。 段昀悄无声息地起了床,披着外衣,站在床边凝视裴玉。 “裴玉,”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负面情绪,甚至还很温柔,“我把他找来见你,好不好?” ——此生我非他不可。 那固执而绝望的一句话在脑中反复回响。 段昀黑沉的瞳底蓄满血色,定定地看着裴玉不安的睡颜,良久他屈膝半跪下来,俯身将嘴唇贴在裴玉眉间,留下一个冰凉的亲吻。 “别难过,我把他找来给你。” 房门悄然开合。 檐廊下两道黑影无声伫立,段昀与他们擦肩而过,沉声道:“你们守好夫人,我去趟裴家。” 裴家灯火通明。 裴真下朝后,被小皇帝单独宣进宫中觐见,一直待到下午才出宫,回到衙门办理公务,踏进家门时已是月上枝头。 他父亲裴殊年纪大了不管事,如今他才是当家做主的人,他回来得晚,家里摆饭也就跟着晚。此时众人刚用过晚膳,各自散去。 裴殊见儿子一直面沉如水,似有满腹心事,便出声喊住他:“见微。” 裴真脚步停顿:“父亲有何吩咐?” 裴殊问:“今日回来这么迟,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裴真犹豫了一下,摆手让周围仆人退至门外,随即才说:“退朝之后陛下宣我进宫,派了一件差事。” “什么差事让你如此犯难?”裴殊坐回雕花梨木椅中,提壶倒了两盏茶,“见微,坐下说,我给你出出主意。” “倒不算难办,只是……” “只是什么?” 裴真半晌没吭声,忽地话锋一转:“父亲前日去钟秀山赏枫,可去过山顶的金灵寺?” 裴殊道:“去了,听闻金灵寺很灵验,我顺道进去上了炷香。” 裴真接着问:“父亲见到住持净尘大师了吗?” 裴殊摇头,慢慢撇着茶沫:“你问这些做什么?莫非金灵寺和陛下派的差事有关?” “父亲猜得没错。” 裴真指尖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火光赫赫的九枝灯上,说:“陛下命我前往金灵寺请净尘大师下山,在段府作法诵经,超度亡魂。” 裴殊闻言手一抖,热茶溅到手背上,他顾不上擦,急忙追问:“超度亡魂?度谁?陛下怎会突然想到此事?” 裴真默然片刻,对上父亲惊疑的双眼,沉缓道:“陛下对我说,九月十七的夜里,他见到了段昀。” “见微!”当时天鸿帝坐在御座上,稚嫩的面孔充满恐惧,“你不知段昀看着多可怕,浑身黑气,眼珠是血红色!” 裴真低眉敛目,安抚道:“陛下是真龙天子,妖魔鬼怪不敢冒犯,应当只是做梦。” “小福子也说是梦,但,但是——” 天鸿帝跳下御座,一把抓住裴真的袍袖:“见微,他进宫来请赐婚的圣旨,想和你弟弟裴玉成亲。朕那时神思浑噩,也以为在做梦,便写了手谕,给他和裴玉赐婚,许他两个月的沐休。但是翌日朕在寝宫醒来,发现右手有墨迹!” 啪! 裴殊手中茶杯猝然坠地,摔得四分五裂。 “陛下思来想去,不得安眠,认为段昀身死异乡尸骨无存,定是怨气太重,化作厉鬼回来找人陪葬。” 裴真转述到这里,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且不管是真鬼还是噩梦,人都死了还来纠缠昭华,莫非想让昭华给他殉葬?! 裴殊张了张嘴,似乎难以置信:“这、这实在……” 裴真掐了掐眉心,端起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继而站起身:“魑魅魍魉皆是捕风捉影。陛下勤勉,睡前看书练字,指间染墨实属常事,恰逢噩梦,一时信以为真——” “见微,”裴殊仓皇打断他,“我也见到段昀了。” 裴真心头重重一跳,紧接着听父亲说:“九月十八那日,我见到段昀率上百人来我裴家,手持圣谕要迎娶昭华,我恍惚间随他们去了段府,坐在堂上,看着他和昭华拜堂成亲。最后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却在家中。” “我原以为是做了场荒唐梦,没放在心上,只觉得晦气,去金灵寺拜一拜就罢了。” 裴殊像怕惊扰到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可你说陛下也……这恐怕不是普通的梦啊。” 裴真面如凝霜,紧抿着唇,一时没接话。 哒哒。 叩门声骤然响起,惊得两人同时一震! “谁!”裴真喝问。 “属下程英。”门外传来熟悉的男声,“大人吩咐的事有进展了,属下不敢耽误,特来禀报。” “知道了,你去书房候着,我稍后过去。” 裴真吩咐完,转头看向裴殊:“父亲不必多虑,明日一早我便前往金灵寺。” 裴殊点点头,想到多日未见的次子,随口说:“此事牵连到昭华,让他随你去金灵寺拜一拜,洗洗晦气,以免真招惹了邪祟。” “父亲说得是。天色已晚,您早点歇息,见微告退。” 说罢,裴真抬脚走向门口。 秋夜凄冷,廊下灯笼随风轻摇,映得树枝暗影犹如晃动的鬼魅。 似有阴寒之气融于夜色,白日里熟悉的景象,此刻让人毛骨悚然。裴真心神紧绷,忍不住加快脚步。 穿过暗影憧憧的长廊,是灯火明亮的庭院。裴真疾步往书房走去,瞥见有道人影立在门外台阶上,张口就唤:“程英!” 话音未落,裴真猛然一停,瞳孔急剧收缩。 那道身影朝他踏出一步,面容在灯光下清晰可辨。 是段昀! 容貌与生前相差不大,却有一双血色眼瞳,俯视而来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裴真僵在原地,浑身寒毛倒竖。 居然是真的。 段昀真的变成厉鬼回来了。 裴真心惊肉跳地看着段昀,后背沁出滴滴冷汗,他心中闪过无数杂念,继而意识到一个恐怖的事实。 段昀是鬼,就意味着陛下和父亲的经历并非幻梦……他已经和昭华结了阴亲! “裴真。” 段昀终于开口,声音没有裴真想象中那么凄厉可怕,听上去竟然冷静又稳定。 “差点忘了,如今我应该喊你一声大哥。” 裴真不敢轻举妄动,警惕地盯着他。 “大哥,我就直说了,我深夜前来是要找你打听一件事。” 段昀走下台阶,语调平直而冰冷:“去年冬天,裴玉跋山涉水去找的人,是谁?”
第10章 传闻中冤魂厉鬼怨气极重,多是丧失神智、六亲不认,害人索命乃家常便饭。 眼前是黑煞缠身的亡魂,哪怕言行举止看似正常,裴真也不敢拿命去赌。 他站着没动,鬓边虚汗簌簌而下,勉强从喉咙里逼出一点声音:“……你想做什么?” 段昀停在三步之外,看着裴真戒备紧张的模样,毫无深究的兴趣。裴玉睡觉可能会惊醒,他要趁裴玉醒之前赶回家,没空在这耽误时间。 “裴玉得了心疾,做梦都想见那个人。”段昀语气很平缓,神情却有种森冷的压抑感,“我想派人把他带回京城,陪着裴玉养病。” 此话一出,裴真几乎控制不住表情,脸皮抽搐了几下。 接着,只听段昀继续说:“大哥请放心,我段昀虽杀人如麻,但从不滥杀无辜,更何况那人是裴玉的心药。待裴玉好转之后,我便放他离开。” 人死如灯灭,亡者合该不知身后事,可段昀又化鬼而归,裴真拿不准他是明知故问,还是确实一无所知。 半晌他谨慎地问:“你当真不知道他是谁?” “我若知道,何必来找你。” 段昀面色沉凝,缓缓道:“去年我在几千里外的北疆,想打探裴玉的消息也没机会,如何能得知他心上人是谁。如今我们虽已成亲,但他……他的性子,想必你这位亲兄长很清楚,总是藏着心事,口是心非,定然不会对我吐露实情。” 去年、北疆。 裴真立刻明白了。 段昀果真神志不清! 去年二月回到京城,八月去岭南剿匪,九月死在积云山……莫非全都忘了吗?竟还以为去年身在边疆! 裴真通体生寒,一想到弟弟被这厉鬼掳走结了阴亲,霎时越发焦虑。 然而当下不能惹怒对方,只得虚与委蛇地应付过去。 他深长地吸了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镇定道:“你不必耗费心思了,即使知道那人是谁也于事无补,因为他早已身死异乡。” 段昀一怔:“死了?” “去年九月去世,算算日子差不多一年了。既然你知道昭华找过他,那我也不瞒着你,昭华是去给他收尸的。可惜未曾寻到尸骨,还惹了风寒,重病一场。” 裴真察言观色,试探性地说道。 “人死不能复生,你总不能去阴曹地府里找他。” 段昀脑中如惊雷炸响,一双瞳孔似失焦般凝滞。 人死不能复生。 人死不能复生。 难怪裴玉没逃,难怪裴玉任他施为,难怪裴玉不想寻医问诊……分明是起了死念,什么都不在乎了。 怎么办? 裴玉心心念念的人已经死了,最关键的药没了,他该怎么留住裴玉? “段昀。”裴真咽了口唾液,壮着胆子劝道,“昭华是个活人,接连生了几场病,经不起你折腾,倘若你真心怜惜昭华,就该放手,把他送回——” 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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