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什么呢?姓韩,单名缜。 韩缜,韩缜。 我同舅舅学了他的名字,然后写去纸上,打了个大红叉,在一旁写的字是“去死”。 还给小绊看,说我要打那韩缜一百个耳刮子。 因为妈不要我,却要了他。 小绊见状将那纸撕碎扔掉,说,你还是继续诅咒那个出轨女人和他的儿子吧。 我说好吧,毕竟那俩才是罪魁祸首。 小绊苦笑了一下。 *** 那年,班里转来个女同学,是城里来的。 名字很书卷气,叫“秦章”。 从前小绊和我总是争着班里第一的位置,只要是我俩,谁拿第一都没关系。 可是秦章一来,我俩再登不上那位子。 更叫我心情差的是,小绊总扯着我的衣袖,偷偷看秦章。 他说秦章读书真是厉害,我爸还活着的时候也像她那样爱看书。 这种时候我往往会甩袖挣开他的手,说,她才不厉害呢! 我讨厌小绊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向别的东西,那感觉就像是那个夏夜我爸夺门而出一般。 我为此怨恨,还愤怒。 于是我玩命了学,不要命似地和秦章争。 后来我总和她轮着坐那第一的位子,我也越来越骄傲。 我认定不论是爸,还是妈,不要我,都是蠢! *** 1987年,我和小绊十四了。 他长得越来越白净好看,但没什么女孩子喜欢他,可能是小绊他的行为举止太斯文,有些娘娘腔。 那年夏天,村里来了个无差别纵火的疯子。 他在被警察抓起来前,放的最后一把火,是在一个小仓库里,里头锁着我和小绊。 我给火吓懵了,坐在角落一动不敢动。 小绊却没放弃呼喊,一直救命救命喊个没完没了。 我给他泼冷水说,没用的,大家都在村头搓麻将,我们今天得死在这里了。 我还骂脏话,说我恨死了。 恨死什么?小绊问。 我说恨死我没能给那女人和他儿子还有韩缜各一百巴掌。 小绊不吭声好一会儿,忽而把脸怼上来,说—— 阿虔,来,你扇我吧,解解恨。 我一把将他推开,说发什么疯。 小绊往后一摔,躺上了稻壳堆,说,你现在不恨我,以后也别恨我。 我给他翻白眼,我们今儿就要死在这里,说什么以后? 那话似乎应验了。 一厚草垫被烧着了,砰地向我砸来。 小绊挺身帮我挡了。 他的半张脸给火燎黑,都是血。 我脑袋嗡嗡。 小绊没哭,我却哭了。 大人来了。 我们没死,烧伤却从小绊的脖子爬到脸颊,毁了一张秀气的脸蛋。 *** 小绊毁容后,变得不再好看,但我还是总盯着他看。 为什么? 因为逗着好玩,我喜欢他察觉后,吓一跳似的,匆忙躲开视线的模样。 可很快我便发现,我不是喜欢逗他,我是喜欢他。 乡下日子就像循环,往前挪几日和往后挪几日,发生的事、要干的事,都没什么区别。 我还是照常和小绊一起上下学,傍晚在田野里瞎跑,夜里躺在虫鸣嘈杂的野地数星子,或是捉萤火虫。 *** 1988年,某个仲夏夜,我犯傻了,我同小绊说我喜欢他,我想和他在一起。 小绊先是问我要是他不答应怎么办。 我说我给自己一百巴掌,然后去死。 我很后悔说出这话。 因为后来小绊答应了我的告白,而我不能确认那究竟是因为我的威胁,还是他的真心。 *** 1991年,我十八,和小绊在一起三年了。 舅舅和小绊他小姨杨敛在一块儿喝酒,他俩喝高了,便口无遮拦。 小绊照顾着那俩酒鬼,我则在一旁抹桌子,收拾碗筷。 不曾想竟会从杨敛口中听到我爸的名字。 她说要不是那狗东西同我大姊私奔了,阿虔、小绊,你家我家,会过得这么苦么? 手里的碗砸在地上,裂痕爬满,碎开。 我在小绊的注视下拾起一块碎瓷片,指向几步外的小绊。 我逼问他,他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答,我一开始就知道。阿虔,你把碎片放下。 我向后跌了几步,因为觉得荒唐。 于是我咒骂他,不停地咒骂他,我恨他骗了我,我还问他,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因为我对他死心塌地的模样,就像我爸对你妈,可笑至极。 小绊哭着否认,可我叫怒火冲昏头,抖着手拿碎片割了腕。 后边的混乱我记不清,再后来眼前一黑,倒了。 *** 睁眼时,我躺在村里小诊所的床上,一旁坐着眼睛哭肿的小绊。 他一见我睁眼,便抓来我的手继续哭。 “阿虔,我们分手吧,我绝对走远远的,再不碍眼。你扇我巴掌解恨也行,别再害自个儿了。” 他烧伤的疤痕在灯光下照着,有的是西瓜红,有的是发白的粉红。 我觉得很漂亮。 我只问他,是因为可怜我才和我在一起的吗。 小绊摇头,又点头,你喜欢怎样,就怎样想吧。 我最终还是没能和小绊分手,我可能疯了。 他也没离开我,哪怕我曾经当着他面诅咒他。 第二天我拉着小绊跑去找土地公,在神像前祈祷,祈祷诅咒都反弹。 那些坏话,谁说出口的,就让谁承受吧。 *** 诅咒或许还是有点灵。 我没能考上心仪已久的大学,秦章倒是考上了。 但是没关系,我和小绊去了同一所。 我们的人生还在继续。 *** 1992年大年初二,母亲十年来头一回回娘家,带着她的掌上明珠——韩缜。 她回来前一夜,我照常钻进小绊的被窝,一边帮他把手捂暖,一边得意地描述我的报仇计画。 我说我要故意亲切地对待她,可我就是不喊她一声“妈”,让她既委屈又伤心。 就是那样,让她既心酸又后悔。 可是第二天,她来了,视线始终追着那不成气候的11岁的韩缜。 她的眼里根本没有我。 或许是因为我考上的大学还不错,那小孩儿倒是对我很是崇拜,也不认生,跟在我后头问东问西。 这让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 1993年暑假期间,在大学因学业而昏头转向的我和小绊一块儿回了家。 我们放纵地在田间奔跑,又在各种隐秘之地停下,亲吻彼此。 村民都心照不宣地装作不知道我二人的关系,唯有一次我不过笑着捧住小绊的脸儿,额角便因一块飞来的碎砖流了血。 我痛苦地捂住冒血的头,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是爸。 我听不清他说话,欣喜催使我像狗一样冲他匍匐去。 可还不到一分钟,我便清醒过来,也终于听清他的暴喝。 “畜生崽子……本来就生得贱,还他妈喜欢男的!当时火车怎么没压死你,竟然让你活下来丢我的脸!” 那人说着又蹲身去拾碎瓦来砸我,我是那时候才确定他当年是真想叫火车轧死我。 我猛然阖了眼,却见小绊冲上前去,抬臂替我拦下了那一击。 血从他的肘上往下流,可是爸他没有屈服意思,只又抓了砖头拍来。 他让小绊滚,还说他今儿非打死我不可。 小绊一声不吭,同样抓了红砖上前,他并不为自个儿的伤口呻吟,他只是为我哭着—— 那是你儿子,不是畜生! 我爸嗓门大,吼着更是吓人。小绊却毫不顾他的喊叫,一次又一次地落下砖块。 血肉飞溅,我看着小绊,像在瞻仰神明。 我因头晕而短暂地阖上眼的片刻,我爸的声音彻底消失于空气中。 再睁眼,只看到执砖跌坐在地的小绊,和面前一个脑袋都快烂掉的人。 死人。 小绊杀人了,杀了我爸。 听到我的呼唤,他像是一只受惊的鹿,抖了抖才湿着眼回头。 我惊喜地问——“死了?!” 他绝望地答——“死了。” *** 我将我爸埋进林子里,这回,魂不守舍的人儿成了小绊。 夜里,满身伤痕的我俩又抱去一块,未经缝合的伤口被闷进被缛里,血和热都困在了里头。可小绊的身子冰冰凉凉,叫我如何也捂不暖。 我搂着他倒是睡得很安心,伤口当然痛,可不爱我的爸死了,我不仅报了仇,我也确认了小绊的爱。 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那天夜里我实在兴奋,我同小绊说,我们以后挣大钱,一起买一栋楼。 我问他要买多高的楼。 他把脑袋从被窝里钻出来,嗓音有些哑,说—— “六层吧。” *** 第二天早上,刺目的阳光差些照坏我的眼。 我看到眼里满是血丝的舅舅,攥着窗帘,说,小绊杀了你爸,自首了。 很快,法院判决便下来了。 小绊被判作防卫过当致人死亡,要关三年,退学通知很快也送来了。 杨姐哭得很惨,她说小绊的一辈子就这样毁了。 我不以为意,我只同她比了个口型,我说我爱小绊,我等他。 *** 两年后,1994年,我大学毕业了。 我和秦章进了同一家房地产公司,可是起薪和岗位已有了级别差别。 或许是因为我唯一感兴趣的只有小绊,小绊离开后,再没什么能令我分心,我只能将所有精力往工作上投,几年过去,已能和秦章平起平坐。 可我一闲下来就忍不住思念小绊。 我想他,好想他。 但我还得再往上走一点,这样才能赚更多的钱买楼。 *** 1996年,小绊出狱了,我欢天喜地将他从乡下接到城里住。 可是小绊一言一行都变得很拘谨,走进我的租屋时,眼神总是闪躲着,像是进了陌生人的家。 不该是这样的,我的小绊处事利落又大方,人见人爱,不该是这般瑟缩又忸怩的模样。 小绊变了。 从上到下。 他的视线时常在自己和我之间来回,起初我以为他在对比我二人的身材变化,后来发现,他仅仅是在看自个儿陈旧朴素的旧衣服与我崭新的西服。 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变得真奇怪。 *** 后来的他变得更是奇怪,人也变得尖锐。 比如他会拿碗来喝水,不用拖把拖地,反而拿旧衣服来洗地。 我同他说咱们现在什么都有了,没必要过得那么穷酸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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