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院子里,也就这么一个人,茕茕孑立地坐在那里,幸而是白日,要是夜里,辛实早在方才就拔腿就跑了。 辛实慢慢抬步,硬着头皮沿着墙根朝廊下走去,或许是周围酷似家乡的建筑迷惑了他,他竟然忘了自己身处异国他乡,是个背井离乡的人,自然而然地讲起了中国话:“先生,我不是小偷,是给你家干活的工人……” 由于心虚或者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外头有坏人追我,我才进来,我一会儿就走,就在门口待着,你让我在院子里待会儿行不行?” 离那人只有七八步的距离,辛实局促地止住脚步。男人仍然不动声色地背对着他,头都不偏一下,十分地沉得住气,简直像是完全没听见他讲话。 他不动,辛实也不敢动,就那么站在原地,等着人开口,心里惴惴的,不知道他准备拿自己怎么办,会是克扣工钱,还是打骂他一顿。 也是走近了他才恍然发现,这个男人肩宽背挺,脖颈细长,光看坐姿都看得出是个身形英武的男人,真不知站起来了会是个怎样的模样。 辛实瞧不见他的正脸,可拥有这样一副健壮的身躯,即使脸盘上没有一副端正的五官,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走出去,不说多叫人瞧得起,肯定不会叫人欺负,若长得好,那更是锦上添花。 男人这时突然慢慢朝着日光抬起了两只手,盯着那双掌骨宽大指骨修长的手细细端详了片刻。 辛实羡慕完人家的身材,又快速地羡慕起人家的手。 他要是也有这么一双沙包大的拳头,刚才何至于慌不择路地逃到别人的院子里来,两拳下去,打得陈耀祖痛哭流涕地向他求饶。 辛实正胡思乱想,男人突然将右手攥成了拳头,一下一下地开始砸起了自己的腿,那股狠劲,跟对待最痛恨的仇人也没什么区别。 拳拳到肉,狠毒的声音叫人听得简直牙酸,辛实吃了一惊,下意识提步上前。 “先生,你打自己干啥?多疼啊。”辛实一个箭步就蹿到了男人的身边,弯下腰,也顾不得自己是个外人,是个浑身泥尘的粉刷匠,两只单薄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人家的手。 四只热手,霎时间纷乱地缠在了一块。 这个男人长得高大,关节也大,辛实一手抓一个腕子,险些抓不住,被那股向下的力气拽着,差点跌进他的怀里。 幸好只是踉跄了一下,还是站住了,辛实不由得埋怨:“嘿,你咋力气这么大,别打了,再好的腿也要被你打坏了。” 一股热腾腾的气息在面前乱扑,男人似乎比他还愕然,抬起脸瞪着眼睛望向他,像是根本不知道有个人方才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神色如同见了鬼似的,眼神里先是一瞬的惊讶,而后马上多了点难堪和愤怒的神采,像是被人撞破了丑事。 辛实猛然和男人对视上,被他阴沉沉的目光吓了一跳,手上的劲道当即松懈下来。 俄而,他忍不住羡慕地想,老天真是不公平,一个人身上有一样好处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怎么能让这个男人样样都占全,身材这么高大强壮就算了,一张面孔也这样出彩,浓眉挺鼻,狭长漆黑的一双眼,像雷雨天的电光,带着一种不善的攻击性。 辛实被他不客气地推开。趔趄了两步,辛实有点不高兴,说:“你这人咋这样?”他是过来帮忙的,不是非要人领情,可干啥拿他当什么坏人对待。 两个人离得很近,湿热到近乎扭曲的空气横亘在他们之间,男人先是静默了几秒钟,接着盯着他,气势迫人地质问:“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 辛实心里骤然紧张起来,后知后觉地想起此刻自己是在人家的院子里,刚才过来是要向人家道歉。 男人的上半身很紧绷,直直贴在椅背上,左手放在膝盖上,右手则慢慢往椅子侧面挪去。 他这完全是个戒备的姿势,语气也很冷硬,根本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可是由于他讲的是中国话,辛实还是忍不住产生了一些见到老乡的激动,“先生,你听得懂我说话?” 男人戒备的神色突然淡了许多,眼神升腾起一些淡淡的鄙夷。 辛实瞧见他那不屑一顾的神态,不由得有些窘迫,也觉得自己傻,宅子的管家会讲中国话,那么主人家会说中国话有什么稀奇。 男人的视线一直盯着他的嘴,等到辛实的嘴唇不再翕动,又冷着脸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辛实咽了咽口水,这下不敢再造次,弯下腰把地上那本书捡起来,双手恭恭敬敬奉上,低着头拘束地说:“先生,我是给你家粉刷外墙的工人……” 话还没说完,男人不耐烦地讲:“大声一点,抬起头看着我讲。” 这个人脾气可真差,动不动就呵斥别人。辛实真想调头就跑,迫于此人的威势,一动不敢动。他递书的手很酸,可是不敢放下,战战兢兢地,抬起下巴,躲躲闪闪地瞧着对方。 他觉得自己方才的嗓门已经足够大,再大简直能掀破房顶了,可还是提高了声音说:“我是来给你家干活的,刷墙。我躲坏人呢,不是故意闯进你家里,请你不要生气。” 似乎是对他的音量和挺胸抬头的姿势稍感满意,男人紧皱的眉毛终于地松开,虽然依旧地面无表情,可是已经愿意伸手接他递过来的书,是左手拿的,他的右手紧紧地贴在椅子侧面,动也不动。 辛实看得出他藏在下头的右手里拿了什么东西,但没敢歪头去看。 接下来,辛实以为他会追问到底,家里进了个陌生人,为了自身安全也该多问几句。 可出乎意料的,男人既不继续询问他口里的“坏人”是谁,也没有关心他是怎么进来的,是有人给开了门,还是通过翻墙或者其他法子。 在察觉到了他并无恶意后,像个怕丑的大姑娘似的,男人立刻迫不及待地就要打发他:“赶紧走。” 是种不容拒绝的语气,像是发惯了施令的。 不扣他的工钱,也不骂他? 辛实心里松了口气,正要转身赶紧离开,视线不经意瞥见了男人的两条腿。 刚才没有注意,此刻稍一仔细看,这两条刚刚遭受了男人自己毒打的腿,真是有点奇怪,跟精瘦强健的上半身比起来,瘦得有些过分,由于瘦,两条长腿显得愈加地长。 更古怪的,正常人的腿在坐下时是自然并拢或稍微分开,可这人,两条腿的膝盖往两边岔开得十分不自然,要形容,那就是简直像两根软绵绵的面条。 说起来,从刚才到现在,也没见他这两条腿动弹过。 辛实愣了片刻,恍忍不住抬眼瞧了眼男人的面孔,用一种同情的色彩——这么英俊的一个男人,居然是个瘸子。 他发誓自己只瞥了一眼,可男人像是头顶上也长了一双眼,倏然抬起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住了他,疾言厉色道:“你在看什么?” 辛实吓了一跳,喉头一哽,慌乱之下,支支吾吾道:“你不热么?” 下午日头西移,将男人正正好笼在橘色的夕阳下。辛实觉得自己又犯了傻,怎么能不热,这人的额头和脖颈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是他不想走么,兴许是他走不了,他的腿不能动,只能无助地坐在这里。 他的家里人呢?那个管家呢?不来照顾他吗?还是他自己不愿意叫人照顾? 男人并不搭理他,用左手将展开的书不露声色盖在膝上,遮住他的视线,再次发出命令:“走。” 刚才还是“赶紧走”,现在从三个字变成了一个字,看得出他的耐心正在一步步丧失。 瞧他这样子,辛实立马明白,自己是冒犯了他,让他难堪了。他突然有点明白这个院子为什么会如此惨淡,管家又为什么深居简出。应该都是这人吩咐的,他不让人伺候自己,不让人伺候这座宅子,任由自己和宅子一起荒下去。 这一定是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遭到了什么打击,才变得这样孤独暴躁——或许他以前能走,现在不能走,这才会一蹶不振。 辛实该走了,可男人越是面无表情地遮掩,辛实心里那股慌里慌张的怜惜越是无处安放,仿佛非得为他做点什么,方能平息方才自己瞧他那一眼给他带来的痛楚。 “你还想做什么?”这是第三次了,男人赶他,落在他身上的眼神除了排斥,又带了点戒备的困惑。 辛实大梦初醒一般,这次不敢瞧他了,低下头,匆匆掉头,沿着石子小径,往自己进来的那扇侧门走去。 他一走,男人安静了片刻,随即把藏在椅子侧面的右手松开,他的掌心握着一把枪,巴掌大的勃朗宁。刚才他是动了杀心的。 男人面无表情盯着手上的枪看了几秒钟,熟练地把子弹下膛,悄无声息,重新将枪放回椅子下方的暗格。 肩头被肆意生长的芭蕉叶拂过,发出簌簌的声响。辛实热得浑身不舒服,额头淌着汗,背后的衣裳也被汗粘在背上。浑浑噩噩的,他想,这么热的天,自己光是走动一下就累得慌,那人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手边也没看见有水,要是一直没人过来怎么办,他还得在那里坐多久呢? 辛实觉得自己真操心,可他就是忍不住地想要担忧。慢吞吞地走到门边,他该出去了,人家都赶他了,可左顾右盼一阵,他突然折返了回去。 身后很近有脚步声,男人眯着眼不耐烦地偏过头。 肯定又是那个没头没脑误入他庭院的小粉刷匠,被他呵斥两句就吓得肩膀颤抖,没出息的男人。他简直疑惑得有些愤怒了,这次他又返回来做什么? 他张了张嘴,扭过头,正要开口斥骂,只见眼前刺眼的日光突然一暗,同时,身上倏然凉快许多,再一晃眼,那个漂亮的年轻男人,兔子似的,匆匆地转身跑了。 男人侧头抬眼看去,怨怒的视线骤然惊愕地顿住了。 日光照射过来的方向,那根盘了龙的廊柱上,一个充作雕饰的孔洞里被不伦不类地被插上了一枝半扇门板宽的芭蕉叶,叶片犹在轻轻颤动,制造出来的阴影,正正好将他罩在下头。
第5章 天擦黑,辛实紧赶慢赶回到了金家的小楼,还没坐下来喝口水,先被堆在一楼天井中央的大小箱笼吓了一跳,楼里仍有人走动,时不时从楼上又搬件东西下来。 这么大的架势,像是要举家搬迁。 难道城里将要开战?马来亚不是去年才刚太平下来吗? 辛实赶紧跑到金银的房间,金银也在收拾东西,房间乱糟糟的,箱柜移位,横七竖八乱堆在屋内。 “金银,你们家这是要去哪?”辛实小心翼翼避开拦路的柜子,走到金银旁边。 金银忙出一头汗,回过头瞧见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愧疚,咬了咬牙,告诉他:“老板在丁加奴开了个新公司,要我二叔带人去管理,我几个叔叔都是跟着这个老板做事,他一声令下,我们一家人都要跟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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