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小院里,寻着生得比较粗壮的那一棵树,他带着我编了一个不算太大的藤篮,吊了四根旋扭在一起的尼龙绳,搭了一个藤篮椅。 来试试?他鼓励着,我坐上去,他轻轻推了推我才发现这原来也可以当一个秋千。 “要不要大点儿力?” “要!大点,再大点!”前所未有的愉悦,从前没太有机会荡秋千,慢慢长大了又怕被人说幼稚,而我相信,裴青山不会这么想。 藤篮带着我,要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从此我俩就多了个去处,我的这一辈子也多了个去处。午后饱腹常会犯困,我俩也不嫌热就爱窝在一起。其实也还好吧,没入酷暑,树荫遮蔽着,从他耳侧的和风轻轻地吹送着凉意,呆在一起摇啊,晃啊,盖着阳光做的被子,一合目,有时候一个下午就这么荒废了过去。 有个可以一起漫无目的荒废时间的人,真好。 一个周末,他问有没有哪里能寄信或者取件的地方。 那可能要走很久的路,得坐我们来时的那辆公交车去小镇上的邮局,而且只有中国邮政,慢得很。我答。 不丢件就行了,他总是笑。 于是第二天他就说,嘿小鬼,晚上不用等我回来吃饭了,我去镇上寄个东西过两天就回来。 我只能点头,数一数可能又要自己过几个秋。只是当晚,是难捱的一夜,太闷热,一点儿风都没有。明明自己独占了一张大床,可以随意地舒展着身体,偏偏心上空空荡荡,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早蝉终于从土里爬了出来,一声两声嚣张地要叫断夏天,恶狠狠地瞪着窗户,恨不得手里有一根老长老长的粘竿把它们全收拾了才好,炸得外焦里嫩。 裴青山到哪里了呢? 裴青山会做什么? 裴青山要寄什么东西呢?寄给谁呢? 裴青山这路上又会遇见什么人呢? 裴青山,裴青山。脑子里全是裴青山三个字,根本就控制不了我自己。朦朦胧胧地,念着这三个字困意席卷也就睡了过去,又在做梦,但不是个好梦。 从这个时候我就能隐隐听见有谁在我耳边说,瞧,你完蛋了。 对一个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在朝夕相处之间,所有的感官慢慢朝他偏移,比如眼里总是落入他的画面,鼻尖经久不散的他的气息,耳边回响着他的声音,慢慢积累,大脑被慢慢占据,跬步向前,终于到了哪一个瞬间,心弦再也承担不住那份湿漉漉的重量,啪的一声,绷断了,沦陷了, 你就知道自己完蛋了,沉沦在他的视线里无处可逃。 也许那一年的夏天,伴以重重蝉鸣,散乱了错闻的迷迭,给往后每一年的夏,这一生,晕染了迷人的颜色与气息。 “好久不见!小鬼!” 好久不见。 第5章 忽有一日灰鸟啁啾掠过天际,风止而云低,天地间都寂静得可怕,吹断了的树枝刮蹭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田间猫狗在不安地叫吠,才一两声,风从野间起,掀翻了还未来得及入泥的几只野虫,呜——呜——地这么叫,仿佛一个老妪掩面,而后豆大的几颗就从天上落了下来,那是她的泪珠子,在抽泣,最后恸哭,整片儿地上都润了水深色,几处雷声作祟,轰隆,轰隆,划破了云袋,止不住的银线连结而落,转瞬间就积高了小半门槛,没了小半脚踝,人吸了水,心也湿了。 他正在我身侧,突然道, 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它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 这是什么? 泰戈尔的诗,《飞鸟集》。 我没什么兴趣,只是反复在心里复述着,他说的那句。面前是世界,云层破开,面具揭下,慢慢慢慢,我的眼界狭窄,窄到只能装下这么一个人。永恒的接吻呢?是水吻着他。 好不容易加固好了顶棚,无事可做,他又跟我说来白桦林就是因为在网上看到了有人拍的景,写的诗,所以一定要来看看。 我说,那你来错了时候,秋天才是白桦林最美的时候,我敢打赌,那人拍下的一定是秋天。 他点头,又摇头,笑着道:“确实是秋天的景,白桦叶纷纷扬扬地撒落,好看得不得了。我一开始也想着秋天再来,但真当我抵临的时候才发现,落秋前的夏更是美。” 美在哪里?热,闷,夏里农田都半半荒废,任由它们长,而漫野的桦树是叶绿,但和其他的阔木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下次我再跟你细讲,也许在离开之前,我们可以一起等秋来。” 等秋来,原来我一直在等秋来。 而从他到邮局回来以后气氛就开始变得有些诡异。 彼此之间的话突然少了很多,每日例行公事的早安晚安都显得刻意。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我不知道,反思一下哪里说错了或者做错了其实也没有,只是爱啊,对一个人的在意,就会把感官放大,会让思绪长出翅膀,于是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即使是最普通最平凡的一个动作从此都有了不一样的解读。 其实什么都没有变,该吃吃该玩玩该睡睡,聊聊天坐在一起看看景,只是心境变了。当陷入一段情感的时候,会盲目的自信,狂妄的自大,又会在这一次的心潮褪去之后,将石砾剜出的大口盛满自卑,又想靠近,又怕靠得太近,刚要远离,就会被用视线拴着的弹绳拽回来,弹在自己身上反而太疼。 可悲也就可悲在这里,只要是有关于他,最平凡最普通的东西都别有意义,不自觉地就会珍藏写下,这一读,就是一本一辈子也读不透的书。而我写下的这本心上的书呢,也只关于这一两点的片刻,关于性的冲动,不自控的情迷欲乱,和放任沉沦的迷失一夏。 我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隔壁的李爷爷正侍弄花草浇着水,撞见我便问,不言,青山那小子还在吗? “不知道去哪里野了。”我语气不好,答得也像是在责备裴青山这个人,“找他有啥事儿吗,爷,回头我跟他说一声。” 嘿哟,没啥事儿,就问问昨儿给他摆的一道棋局他想明白没。 怔然,我清醒了三分。回来的每一天里,连时间的概念都模糊了去,几位熟悉的老人都说我性情大变了,成天在家里呆着也不怕闷坏了,他们哪知,我早就没了时间的概念,心里惦记着,时间哗哗地往后过,推演着我内心关于他的想法也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值一回神,才发现已经过了这么久,而裴青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和村里的老人打成了一片。 我的世界都变得狭窄,连时间都能很轻易地滑过去。 这是好事,我也不是不高兴,我只是有点高兴的悲伤。我把这句话原封不动的告诉了裴青山,问他高兴的悲伤这种感觉是什么,他说,这叫遗憾。 遗憾什么呢? 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这个人,喜好、个性,甚至于连我自己这点儿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为什么生起来都不知道。更重要的是,就当下的关系来看,大概率我们也只不过会是彼此生命里的一过客,因为缘分相结识,他日缘尽就两散,甚至被时间的海消磨得连这段记忆也会慢慢褪了色。我突然感到一种极度的惊恐,一是他说的,再见。二是,我要上哪里再找这样一段日子呢?我不会忘记,这更成了一种提醒。 那天晚上我问他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你会不会记得在这里的日子,会不会忘掉我。 如今看来,太赤裸裸。 也许还不算成熟,都会循着自己的内心过于任性地去追逐着一个答案,当然了,随着生活过,我也慢慢地不再这么执着,我又多想让他再见一见这个已经成熟,深谙世事的男人。而不打破砂锅地问,应该也是一个人迈向成熟的标志之一,正像他跟我说的,不必事事都要求一个明白,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日子会快乐不少。 这样的成长需要一个过程,需要一些经历,在对于此的第一堂课上,裴青山亲自教授给我。 给我了提醒,看清了日子,爆谷的时候,得帮着李爷爷打理农田。我家的那一块儿早就送给了李爷爷,说是让他帮忙照看,其实就是送了。因为就我一个人无心也无力去打理,反而荒废了地。一跟裴青山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就说,咱俩得一起去。 下午三点暑热未消,甚至连风都不肯施舍一点,除了要来灌水松土的农民,哪有东西愿意出来受热呢?令我没想到的是,这种田间的农活他居然也十分熟稔。 “爷爷送来的,喝了能解暑。” 是自酿的梅子酒。 “先等一等,等到晚上再喝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不过短短半月,他比我更像长在这里的人。 晚星点缀着情人的瞳孔,弯月勾走了最后的余温,暮下四合,万物在消受了一天的酷热之后终于能出来喘口气。桦树生在两旁,挽住了风的发尾,从我俩的肩侧慢慢绕了过去。 “你是在生气。” “没有。” “怎么了?” “没怎么啊。” 他不言,青山不言。 “我们要去哪?” “我们要做什么?” 我一直没有得到回答,脚下走的路也越来越陌生。 “带你做点成年人做的事情。”他转过身举着酒对着我,“来一瓶?” 这是第一次,我和他谈起,关于性,关于爱。 身边是溪流潺潺,而在夜里看得并不清晰,唯有月光打碎在上面泛了粼粼的光,又全跃进他的眼睛里。 你有没有喜欢过哪个女孩子?他问。 多么令人羞愤的问题,如果换了往常,换了别人,我肯定冷冷地搪塞过去,没有!果断又干脆却像是在掩饰什么。然而此时此刻,我认真地想了想到底有没有呢?小学同桌递给我一块糖的时候?高中男生们起着哄,把我推向一个马尾女生的时候?还是会在大学,在未来真地遇见了哪一个心动不止的人。而一想到心动,我却微微看了看身边的裴青山,幸好他没有施舍一点目光给我,我内心又是一股快乐的悲伤,就是这种感觉。 “或许有吧。” “那你还记得当时是什么感觉吗?” 我记得,当然是因为我正在经受。 “在未来呢,你会对很多人都有这种感觉,如果真按照生物学来说,什么荷尔蒙多巴胺的就足够解释了,但如果用这几个字眼来诠释爱,我觉得还是太单薄。” 裴青山说,我以为的喜欢不一定是真的喜欢,某一时刻内心的躁动也只是冲动,多看看这个世界,见一见更多的人,我就会明白自己想要的想找的到底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的躁动不是喜欢,我的喜欢又不是你说的爱呢?”不服他,我呛声,而他竟然嗤笑一声,“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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