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秉雪下床,给自己烧水喝。 真是晕了,水开后倒进杯子里,吹了两口就凑上去—— 竟不觉得烫。 可神智终于被灼得清醒些许,方秉雪给杯子放好,去洗手间照了下镜子,被这狼狈的模样逗笑了。 过敏还没好,眼尾红着,脸颊上的指痕也没下去,烧得酡红一片,而嘴唇更是被烫到,有些微微浮肿。 方秉雪笑了会儿,用凉水洗了洗脸。 然后回到床上,把被子拉得很高,给自己整个人都裹进去,他生活自理能力其实挺好的,也没真的给这病当回事,就学着小时候妈妈照顾的方法,闷汗。 就是太阳穴突突地跳,脑袋很痛。 方秉雪很快就热得出汗了,伸手一摸,额发已经湿了,喉咙也干哑,烧得疼,他强迫自己闭着眼,把滚烫的呼吸拉得很长,慢慢地平复过快的心跳。 没过多久,方秉雪渴得受不了,从床上爬起来去喝水,但烧水壶里的水还没凉,摸着就烫手。 他抿了抿嘴,把床头柜的塑料袋打开,拿了瓶AD钙奶出来。 手抖,费了些力气才把吸管扎进去。 方秉雪一口气喝了半瓶,抽了下鼻子。 声音很哑:“谢谢啊。” 另一边的超市里,周旭伸手拿起遥控器,给电视关了。 老板唰地一下坐直身子,脸上都是压出来的印:“哎,几点了?” 有背景音的时候这人睡得熟,安静下来反而立刻醒了,周旭给遥控器放好:“一点半了。” 老板揉了揉手腕:“哦……” 周旭说:“刚才有人过来买东西,钱我给你放进去了。” 老板似乎还没从睡意里清醒过来,又说了一声“哦。” 周旭说:“你数数。” “这哪儿用啊,”老板连忙开口,“我还能不放心……啊?” 他睁大眼睛,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脸,喉咙吞咽了下。 周旭脸上没什么表情:“嗯,刚走的,没什么痛苦。” 他还在那个马扎上坐着,有些年头了,上面军绿色的布带都磨得薄了,和这家小超市一样,带着种沉闷而绵长的老旧。 但也没有周旭怀里这只狗老。 稀稀拉拉的毛发没有光泽,身体软软的,在周旭的臂弯里显得很小,一动不动。 “十四岁了,”周旭平静地抱着它,“挺好的。” 老板从柜台后绕出来,往前两步,搓了搓手:“前半夜它往外跑了好几次,我就琢磨着不对劲……所以才给你打电话,没想到还真的……” 周旭说:“嗯。” 有些狗老了,知道自己寿命无多,往往就选择死在外面,而不是留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可能是不想让家人看到自个儿最后的模样,觉得难看。 但它再难看的样子,周旭也见过的。 那天下着暴雨,周旭差点开车碾到了这条狗——狗生了病,歪歪斜斜地往野地里走,走一半儿没劲了倒在马路上,只剩下胸廓在动着喘气,周旭骂骂咧咧地给它拎车里,说真不要脸还碰瓷,一看就是只蠢狗。 病了都不知道找人求救,只知道去胡乱地吃野草,在它有限的认知里,这片大地慷慨而仁慈,诞下生命,提供无数的食物。 可有人只盯着它的皮肉。 周旭拎着狗去了兽医那,没时间了,直接按误食老鼠药治的,那段日子有些黑心贩子偷狗,转手卖进狗肉馆,兽医见得多,有经验,竟也给治好了。 好了的狗,冲周旭摇尾巴,过来舔他的手指。 周旭问,你是谁家的狗? 狗不说话,望着他,还在摇尾巴。 灯泡里的钨丝闪烁,老板有些哽咽了:“它跟你有缘分。” 周旭:“嗯。” 周旭又说:“你说不忍心看,我就没叫你。” 他给狗送了回去,原本的主人经营着一家小超市,打牌结账的时候,狗都在门口躺着晒太阳,脾气很好,谁都可以摸它的头,小孩没轻没重地扯尾巴也不生气,从不咬人,只是后来得了白内障,半失明后,就不喜欢让别人碰它了。 当周旭过来的时候,才很高兴地摇尾巴。 周旭就伸手,挠它的下巴。 电视关了后,超市里就显得太安静了,老板在原地站了会儿,叹了口气:“我拿去埋了吧。” 周旭“嗯”了一声:“挺好的。” 他今晚似乎只会说这句话。
第5章 方秉雪还真没怎么喝过AD钙奶。 确切来说,这种酸酸甜甜的饮料,他基本上都没碰过,包括健力宝流行那段时间,别的小朋友都喜欢喝,喝完了要一块儿等着打嗝,方秉雪最多好奇地看两眼,便止步于此了。 他家庭挺传统的,父亲是医生,母亲是老师,从幼儿园起方秉雪就是最唇红齿白的小孩,坐的时候腿并齐,双手很乖地叠放。 报警校,选择了在常人眼里辛苦而危险的工作,是方秉雪的第一次抗拒。 父母只当他的青春叛逆期姗姗来迟,吵了很久才作罢。 而来西北驻点一年,则是他再一次的无声反抗。 “……不见。” 方秉雪的声音闷在枕头里:“别给我安排乱七八糟的相亲。” “又没说让你现在就见,”秦素梅循循善诱,“等你下周出差回来,我已经跟你舅舅打听过了,人家姑娘……” “妈,”方秉雪咳嗽了会儿,“我下周不回去。” 秦素梅“哦”了一声,问:“你嗓子怎么了?” 方秉雪说:“有点小感冒。” “记得吃药,多喝热水,”秦素梅一板一眼的,“洗完头发要吹干。” “好的秦老师,”方秉雪笑笑,“您放心。” 他妈妈在幼儿园工作了三十年,从青涩的秦老师到成熟的秦园长,温柔甜美的声线始终没变,也坚持对身边人事无巨细地叮嘱,方秉雪见过不少把生活和工作分得很开的人,曾经纳闷,他妈妈怎么能这么多年如一日呢。 但方秉雪不觉得烦,也乐意配合她。 充其量不往心里去。 就是这段时间有些受不了,原因是他父母出去吃了几次席,回来就看方秉雪不顺眼,说自己同事的孩子都结婚了,科室里新来的小护士跟方秉雪一样大,孩子都有了云云。 方秉雪当时正在捏蓝莓吃,随口说了句要不您俩养条狗? 天地良心,他没半点讽刺的意思。 纯粹就是楼下杨阿姨曾经也为孩子的婚事焦头烂额,后来她闺女不知从哪儿弄了条比格犬回来,催婚这事就消停了,方秉雪觉得杨阿姨肯定很喜欢比格,天天都带着出去溜。 他嚼着蓝莓,继续道:“人家去幼儿园接孩子,您正好和杨阿姨一块出去遛狗,我看那狗还穿着小衣裳,可好看了,比孩子强。” 秦老师还没说啥呢,方大夫呷了口茶,凉凉道:“是比孩子强,不会天天气我们。” 方秉雪刀枪不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想到这次秦老师行动如此迅速,三天两头就开始给他介绍对象,往家领的那种。 好几回了,方秉雪都硬生生地收回脚步,没敢进门。 这番你来我往,面对具有极强反侦察意识的小方警察,秦素梅彻底坐不住了,很和蔼地跟儿子谈心:“你是不是有什么生理或者心理问题?” 方秉雪:“……” “我记得你一直没谈恋爱,”秦老师一副教育工作者的慈爱,“跟妈说说,真有问题的话早发现,早治疗。” 方秉雪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应付过去的了。 反正他认为自己很正常。 而正是因为他的正常,才会对未来的另一半更加珍重和向往。 “……看吧,自己在外面病了,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千里之外的方秉雪枕着臂弯,听得昏昏欲睡。 都忘记电话是怎么挂的了。 他这一宿不舒服,没睡好,跟蚯蚓拱土似的在床上滚来滚去,一会儿给自己裹得像蚕蛹,一会儿又把被子踹到墙角,早上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摸了下额头,出的全是汗。 方秉雪就有些嫌弃自己,挣扎着去冲了个澡。 出来的时候觉得饿了,给昨晚的饼干拆开吃了几口,又喝了瓶AD钙奶,终于缓过劲儿。 就是嗓子还哑着。 续房间那会一开口,宾馆老板一脸了然:“西北干燥,你没流鼻血都不错了,不少外地人来这儿不适应,那鼻血哗哗流。” 方秉雪病了,今天穿得就有点厚,还戴了个黑色口罩,就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闻言笑了下:“那我运气还挺好。” 他一笑,眼尾也跟着弯,方秉雪眼睛长得好看,琥珀色的瞳仁大而圆,清凌凌的,这样望着人的时候就特真诚,没啥压迫感—— 当然,这都是审讯室外的他。 很能和群众打成一片。 于是,方秉雪不仅获得了药店的详细地址,也知道了哪家牛肉面做的最好吃,走的时候老板还坚持要他尝尝甜胚子,说是自家做的,外面买不来。 阳光刺眼。 方秉雪在驾驶室里吃了退烧药,安全带“咔哒”一声嵌入卡槽,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冲副驾驶上的骨灰盒打招呼:“走吧咱?” 骨灰盒上的小照片里,一位头发花白的奶奶拘谨地抿着嘴。 “别担心,”他转动方向盘,“马上就回家了。” 老太太身边没啥亲人,去世的时候近亲属就那个孙子,因为剩余刑期时间和改造表现不好的原因,被驳回申请,没能见上一面。 方秉雪在医院楼下抽了根烟,等身上味儿散了才回去,把情况说了。 老太太嘴上带着呼吸机,扭着脸看他,方秉雪伸手,给她的头发往后理了理。 他有点难受,不知道这位性格古怪的老太太有着怎样的人生经历,户口本上的那几行字不算,写不出她的一生,最早上班的时候,带方秉雪的师父吵过他,说你就是心太软了。 但吵完后,师父又说,心软点也挺好。 ——可方秉雪不这样认为。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结束,他在一个陌生而苍凉的村庄附近,根据老太太的吩咐,找到了那一大片的红柳林。 方秉雪觉得自己心肠挺硬的。 他踩在秤砣一般的土地上,把骨灰盒打开,在连绵的群山和风沙的注视中,平静地把骨灰倒下。 已是黄昏,沙丘上的落日红得像血,衬得远山仿佛剥了皮的筋骨,没什么盎然的绿意青葱,是灰褐色的,沉默不语的,是最熟悉而宽容的家乡,是出生的地方。 如今,她回到了魂牵梦萦的西北,在红柳林里安然入睡。 这里比砾川县更加贫瘠,村落里没什么年轻人,方秉雪点了根烟,没抽两口就听见有人叫他。 “叔叔,别踩着羊粪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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