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琪狐疑地看着他:“这是什么?” “这是一枚锥形齿。” “我当然认得出这是一枚锥形齿,我是问它是从哪儿来的——”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慢慢地瞪大了眼睛:“不,这该不会是——” “你猜得没错。这是一个老妇人转赠给我的,一枚幼年鲛科的乳牙,比成年形态保留了更加全面充分的嵌合物种特征。”阿奎那盯着她,不疾不徐地说:“那个老妇人正是海戈曾经待过的孤儿院的保育员。这枚乳牙,就是幼年的海戈送给她的礼物。” 桑琪的瞳孔越瞪越大,一把抓过项链举在眼前仔细辨认。阿奎那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一字一句问道:“告诉我,齿痕研究的专家,这种细长尖锐的獠牙,能一口咬断成年女性的脖颈,能在躯体上留下那种巨大的撕裂伤吗?” 桑琪攥着项链,双眼直直地瞪视着虚空。良久,才低沉生涩地说:“……一点不错。这种锥形齿留下的是贯穿伤,不可能那样干脆利落地切割开肌肉——” 阿奎那冷冷地说:“所以,现场除了死者和海戈,还有另外一个人。” “准确地说,那还需要正式比对过成年后的齿痕,才能——” “那就去证明它!海戈在看守所里,取他的齿模和尸体上的伤痕比对,排除他的嫌疑,这不是你现在该做的吗?” 桑琪哑然无语,慢慢跌坐回椅子上。“尸体被带走了。”她涩然说。 阿奎那猛地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小混混的尸体还在,但是那名女性的尸首被人领走了。按流程,所有的尸体都应该在彻底结案后才能被批准领回。但是这一次……天,我早该察觉的,这一切太反常了,正是为了销毁齿痕这一关键性的证据。”她双手紧紧按着太阳穴,转脸望向阿奎那,脸上是郑重到可怖的神情: “你说得对,阿奎那,这个案子背后藏着巨大的阴谋……海戈被处心积虑地栽赃了。” 而此刻,话题中心的人物正蜷居在看守所的囚室里。 这间囚室左右不过五步,却像沙漠一样荒芜,白日热如蒸笼,夜晚冷如冰窖。 过去有一段时间,海戈曾频繁出入这里,见惯了各式各样的看守如出一辙的叫人反胃的脸。杜克,肥胖虚弱的酗酒者,即使在执勤时间也是满口酒气,不分青红皂白地破口大骂,打起人来赤膊上阵,手劲也最大。迪西特,鹰钩鼻子上生着巨大的疣,里面藏着尽是奸猾和鬼祟,爱装出和气佬的样子,实则是个挑拨离间的好手,最喜欢三言两语激怒毛躁的新人替他出手,专挑犯人颜面腹部这些薄弱处殴打,看到鲜血混着粘液流淌出来,发自内心笑得最为兴奋。维克托,蜡黄脸色,细条身形,走路像在漂浮,心肠却像铁石一样冷酷阴沉,对什么都不哀怜,只在涉及金钱的时候,那双细小的眼睛里射出贪婪的光,一心一意地向囚徒勒索贿赂,胃口比吞噬世界的巨蛇还要大—— 这里的每一名看守,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所透露出的心境,海戈都了如指掌。他们知道自己丝毫奈何不了他,只能站在铁栏之外,盯着囚室内堆积着的、分毫未动的食物,阴阳怪气地嘲笑或是污言秽语地辱骂,转头悻悻离开。 然而他们不知道,在他们看不见的时候,他悄无声息的跃起身——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很难让人相信这样高大魁梧的躯体竟会如此轻捷无声——在这狭窄荒芜的方寸之地观察和巡视。每一个隐秘的角落,哪一处绽开细微的裂缝,哪一处积累着经日的灰尘,哪一处栏杆比别处更锈蚀更脆弱,他如数家珍。 海戈躺在狭窄的铁床上,不说话、不进食,只是不分昼夜地阖眼假寐。 囚室里没有挂钟,或许是有意以这种无边无垠的混沌来延长等候的焦虑和煎熬。然而海戈从不为此神伤。他体内有不为外物所扰的节奏,足以分秒不差的把握时间。 等到子夜时刻,白日里喧嚷忙乱、冲突不断的囚室终于归于沉寂。铁窗外,树间叶底,娇小美丽的夜莺轻盈地来回跳跃,慷慨地播撒着流荡的歌音。它为国王歌唱,也为囚徒歌唱;为生者歌唱,也为死者歌唱。 海戈枕着双臂,睁眼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侧耳倾听。狭窗之外有月光流泻进来,树影照映在床头,凉风一吹,簌簌作响——仿佛沉潜在深海底,月色如水浸润着身躯,四周浮动着枝缠叶绕的珊瑚树。 他在心中默默等待着。直到耳畔响起,巡夜看守沉重的胶皮靴底击打在水泥地面上的声音。
第6章 和想象中大相径庭,喀隆杂居区并不是一片破败贫穷的黯淡景色。虽然不像中心城区那样随处可见高楼大厦,却不乏纵横交错的楼阁管道,人声鼎沸的商铺街道,摩肩擦踵、吵吵闹闹的各色人群。 目之所及,除了普通外观的人类,还有行走着的鸟、兽、鱼、蜥蜴等等形貌各异的“米诺种”——也有人叫他们“陶洛斯”,而他们往往自称“迷宫之子”。官方文件则称他们为弥诺陶,全称是“弥诺的陶洛斯”,其名称来源于古代传说中克里特王后与祭品白公牛发生反常性关系所诞下的牛首人身怪物。在现行制度下,“米诺种”被认为具有兽性多过人性,需要在脖颈上扣上项圈,登记入册予以实时监管。 但在喀隆区,随处可见未戴项圈的米诺种抛头露面。行走在此地,也正像失陷在克里特岛专为囚禁弥诺陶所建造的迷宫之内,眼前光怪陆离,难以名状,仿佛畸形秀的嘉年华盛宴。 到了汽车无法再前进的狭窄街道,阿奎那下车步行。按着名片上的地图绕过废弃的车站,钻过弯弯曲曲的小巷,拐进一座办公大楼——看得出这栋楼在十数年前也曾经风光过,但现在月租金不会超过五百贝耳,电梯一定常常坏,墙纸泛黄,墙上的瓷砖也斑驳脱落,盆栽里埋着三两只陈旧的烟蒂。 阿奎那瞥了一眼电梯间里神情呆滞仿佛入定的电梯管理员,决定转身步行爬楼。 爬到七楼之后的每一步,他都在质疑自己来这趟是不是个错误。一直走到那间办公室门前,这种质疑到达了顶峰。门上用黑漆花体字刻着“米迦勒·阿契安吉侦探事务所”字样,“L”字体尾部上勾,既像问号,又像一只猫尾。 阿奎那慢慢长出一口气,在心中把法理学课堂上那套“人人生来平等”的理念默念了一遍,待爬了十一层高楼多少有点加速的心跳平缓下来,以最见多识广的胸怀、最从容不迫的仪态推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办公桌,有个人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靠背椅上,舒舒服服地把脚跷在桌沿上,拿着一份《喀隆快讯》挡着脸,叫人看不出是在阅读还是在打盹,直到优哉游哉的声音从报纸后传来: “半个小时前我订了清蒸鲈鱼做午餐。我叮嘱他们一定要用最新鲜的鱼,可是我确实没想到会新鲜到这种程度。” 阿奎那在心内迅速下了定论。是的,我讨厌米诺种。 “米迦勒·阿契安吉?”阿奎那出声询问。 他又忽然感到一阵烦躁和潮热,解开外套搭在手臂上,说:“我恐怕找错地方了——这里除了收外卖,不做其他生意了吗?” 报纸被放了下来。那只陶诺斯睁着一双翠绿色的猫瞳含笑看着他。“真抱歉,我的生意不好,幽默感不受控制地大发作,本意是想拉进彼此之间的距离,但是常常起到赶客的反效果。” 阿奎那的视线在对方脸上短暂停留了一下,转而环视着这间阴暗的办公室。 室内装潢不算豪华也不算破败,不算陈旧也不算时髦。书架上摆着地图、电话黄页、解剖图谱甚至一整套莎士比亚文集。阿奎那下意识伸出一个指头抹了抹书架。 绿眼睛的弥诺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含讥带讽地笑了一下:“别担心,我们是很讲究卫生的动物。为什么不在那张丝绒靠背椅上坐下呢?我每天都会认认真真把它舔上十来遍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取来桌上的银茶壶,笑道:“你喜欢茶还是咖啡?” 阿奎那站在一旁,一手扶着椅背,背部绷得些微僵硬,总体而言不失赏心悦目,像个缺乏摆拍经验的家具展示广告模特。 “用不着,我很快就走。”他冷淡矜持,措辞带着一股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我听说,你很善于追踪信息,挖掘隐藏的真相。” “视具体事务而言——这种事我没法和你一概而论。你真的不坐下详细谈谈吗?好让我确定是否接受委托。干我这行谈话不收费。” “很可惜,干我这行谈话要收费。”阿奎那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转瞬即逝,仿佛让他一笑的价格比谈话更贵:“所以我们长话短说。你知道芳芳夜总会吗?” “我不算是那儿的贵宾,但是——不错,我知道那儿,喀隆区有谁不知道芳芳夜总会呢?” “我想要调查一个年轻人,他曾经在那个地方做夜场保安——”阿奎那从外衣口袋里取出照片。米迦勒扫了一眼就叫了出来:“海戈·夏克?” “看来你已经在报纸上看过报道了。” “对社会新闻保持敏感,是我这行最起码的素质。你想要让我调查他?你认为警察没有做好他们的活儿吗?” “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米迦勒眯眼笑了一笑。“继续说吧,你想知道什么呢?” “据调查显示,海戈·夏克和受害女性都是芳芳夜总会的工作人员。他们也曾在茴香街同居。我想要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他们因何结识,情感状态如何,是否有过矛盾争吵、是为了什么原因——所有一切的信息,越详细越好。” “总而言之,你想了解他和她是什么样的人,他又为何会对她犯下这样的罪行。”米迦勒若有所思,盯着照片上海戈的脸,“他是你什么人?你们看上去并不像是有亲缘关系。而你也不像是热衷给犯罪分子做侧写的传记作家。” 阿奎那顿了顿,“他是我的当事人。” “你对每个当事人都这么用心吗?” “只在有需要的时候。” 米迦勒“唔”了一声。他的手指勾着银杯(那只毛茸茸、附着利爪和肉垫的猫爪能做出这样灵活的手势,倒有几分稀奇),慢慢啜饮着红茶,沉吟道:“你觉得这个案子另有隐情……或许吧,他并没有杀她,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那两个横死的小混混不够把他送上审判席吗?又或者,这样一个底层混混真有大费周章拯救的必要吗?一个人的命运自有其轨迹。海戈·夏克,一个在安碧泽街头帮派喋血打杀的混混,即使这回没有踏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今后还是会有无数的陷阱——就像是不可挽回的惯性——将他拽入那个无底的黑暗深渊。” “真想不到,我竟然完全赞同你的观点。”阿奎那多少有些讽刺地笑了一笑,“但是你搞错了一点——拯救他是上帝的事。而我——我的职责是抓住任何一丝可能的疑点,确保他在我经手的阶段能拥有被宪法保障的基础人权。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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