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鼎,”老太太喘着气问:“你媳妇给你留下什么话没有?”
“有的!”
“怎么说?”
该怎么说呢?李鼎发觉失言,已无法掩饰,唯有不答。
“说啊!”老太太问道:“你媳妇能告诉你的话,莫非不能告诉我?你忍心让我一夜睁眼到天亮去瞎猜?”
这逼得李鼎不能不说了;同时他又想到,有句话不说,似乎也对不起妻子:“她说,她的身子是干净的!”
老太太颜色大变,嘴角垂了下来,那种突然之间发觉失却一切的凄苦表情,令人心悸!
※※※
从第二天起,李老太太就病倒了。
病因不明,既未受寒,亦未积食;病象亦不明显,不头痛、不发热,只是倦怠,懒得说话,甚至懒得应声,丫头们问话,恍如不闻。连环不敢怠慢,急急到上房禀报,李煦自然着急,一面吩咐请大夫;一面带着四姨娘赶来探视。
听得丫头一声:“老爷来了!”老太太立刻回面向里,叫她也不答了。
“娘,娘!”李煦走到床面前,俯下身子去喊。
老太太毫无动静;李煦还待再喊,四姨娘拦住了他,“必是睡着了!”她探手到老太太额上按了一会,又试一试自己头上,“好像没有发烧。”说着,向外呶一呶嘴。
于是李煦退了出来,在堂屋中坐定,找了丫头来细问老太太的起居;由于连环眼中一直保持着警戒的神色,丫头们都不敢多说话,所以问到张大夫都来了,依然不得要领。
“张琴斋是二十几年的交情,你也让他看过。”李煦对四姨娘说:“不必回避吧!”
于是四姨娘先进卧室,轻轻将老太太的身子拨过来;倦眼初睁,四姨娘大吃一惊,从未见过有个活着的人,会有那种呆滞得几乎看不出生机的眼神。
“张大夫来了!”四姨娘问道:“老太太是那里不舒服?”
“心里!”老太太有气无力地说。
这是必得往下追问的一句话;但此时并无机会,因为丫头已经打起门帘,可以望见张琴斋的影子,他微伛着腰,进门站定,先看清楚了周围,然后紧走两步,到床前向李老太太自陈姓名:“晚生张琴斋,有大半年没有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不敢当!张大夫请坐。”
于是,四姨娘亲手端过一张骨牌凳来,“不敢,不敢!”张琴斋颇有受宠之感,坐定了向左右望一望,还不曾开口,李煦已会意了。
“想是太暗?”
“是的!要借点光,我好看一看老太太的脸色。”
连环不待他话毕,已在应声:“我去取蜡烛来。”
一支粗如儿臂的新蜡捧了来,烛台高高擎起;张琴斋与李煦往下一看,亦跟四姨娘一样,无不吃惊!
“琴斋兄,”李煦忍不住要问:“你看气色如何?”
“等我请了脉看。”
于是四姨娘将老太太的手从被中牵了出来,张琴斋凝神诊了诊;略略问了几句话,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张大夫!”四姨娘问道:“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张琴斋俯身说道:“老太太请保重!”
说完,他掉身而去;李煦紧跟着,让到对面屋里,桌上已设下笔砚,准备他开方子。
“怎么样?”李煦皱着眉说:“神气似乎不大好?”
“不好得紧!”张琴斋放低了声音说:“脉象颇为不妙。仿佛有怫逆之事。”
“是的。夏天小媳亡故,原是瞒着老人的;冬至将到,实在瞒不住了!”李煦说道:“这个孙子媳妇,原是当孙女儿看待的。”
“那就怪不得了!抑郁得厉害!老年人最怕内伤;我看方子亦不必开了。”
“怎么?”李煦脸都急白了,“何以一下子成了不治之症?”
“说实话,老太太没有病;只不过老熟得透了,加以外感内伤,故而生意将尽。譬如深秋落叶,自然之理,请看开些!”
“话虽如此,还是要借重妙手。”
“好!我就拟个方子。不过,总要老太太自己能够想得开;那比什么补中益气的药都来得管用!”
开的就是一张补中益气的方子,当即抓了药来,浓浓地煎成一碗;但老太太怎么说也不肯服。
“药医不死的病!”她说:“我本来就没有病;就算有病,也不是这些药医得好的。何必还让我吞这碗苦水?”
四姨娘没法子了,“就算不吃药,总得吃点什么?”她说:“煮的有香粳米的粥——。”
“我不饿。”老太太不待她话毕,便迎头一拦;再劝,索性脸又朝里,睬都不睬了。
四姨娘在床前站了好一会,心里七上八下,好半天都不能宁帖;一眼看到连环,略招一招手,将她唤出去,有话要问。
“老太太是什么意思呢?”她困惑而着急地说:“莫非真应了那句俗语:‘寿星老儿服砒霜’,活得厌了?那不是笑话!”
“恐怕不是笑话。”
话一出口,连环便深悔失言;四姨娘自然不肯放松,紧接着问说:“看这光景,老太太像是另有心病。你总知道啰?”
连环心想,老太太的病,起在佛堂中;当时由鼎大爷扶出来时,神气就大改了。但这话不能说,是非已经够多了,倘或骨肉之间,再有冲突,这一大家人家非拆散不可;那时谁也没有好处。
于是她说:“也还是为了鼎大奶奶伤心。到底九十三岁的人了呀!”
“唉!”四姨娘叹口气,脸上的表情很怪,似乎有满腹疑难,却不知从何说起,好久,恨恨地说了句:“真不知道他走的什么运?”
这个他指的是谁?连环不敢问;只劝慰着说:“四姨娘如今当这个家,也是不好受的罪;只好凡事看开些,总往好的地方去想,自己宽宽心。”
“也总要有那么一点点能让人高兴的事,才能往好处去想。一夏天到现在,尽出些想都想不到的乱子,怎么宽得下心来?连环,你是伺候老太太的,老爷跟我都没有拿你当外人,你总也不能看着老爷跟我受逼吧?”
连环不知四姨娘的话风何以突变?急忙答说:“老爷跟四姨娘看得起我,我那有个毫不知情的道理?不过我实在不明白老爷跟四姨娘什么事受逼?只要我能使得上力,请四姨娘尽管吩咐。”
一听这话,四姨娘的脸色开朗了,“连环,”她执着她的手说:“有些话只能跟你说。我不知道你看出来了没有;如今只剩得一个空架子了!这个架子决不能倒;一倒下来立刻就是不了之局。像前天,吴侍郎的大少爷叫人来说,有急用要借两百银子,能不应酬吗?账房里没有钱,拿我的一副珠花去当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另外拚拚凑凑,才勉强够了数儿。你想想看,往后这个日子怎么过?”
连环既惊且诧!虽知主人这两年境况不好,又何致于这样子的捉襟见肘?因此,楞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夏天大奶奶的那场丧事,也实在不必那样子铺张;只不过那时候说话很难,只好尽着老爷的性子去办。如今老太太倘有个三长两短。有夏天的那种场面比着,想省也省不到那里去。可是钱呢?连环,你倒替我想想,能有什么好主意?”
“我想,”连环很谨慎地说:“老太太花自己的钱,只怕也够了。”
“这就只有你知道了!我也不敢问;传出去说是老太太还没有归天,已经在打两个大柜子的主意了。反正钥匙归你管,你是有良心的,老爷跟我都很放心。”
“有良心”三字听来刺耳。看样子四姨娘对老太太的私房,所望甚奢;倘或那时开出柜子来,不如想像之多,疑心她暗中做了手脚,可是洗不清的嫌疑。
这样一想,连环觉得钥匙以早早交出去为宜;不过毕竟受老太太的付托,似乎不便擅专,但又不宜在此时到病榻前去请示。至于钥匙交出去以后,还要防四姨娘误会,以为自己接收了那两个大柜子,可以自由处置;那时要拦住她可就不容易了。
话虽如此,只要说明白了,也就不碍。于是她仔细想了一会,将拴在腋下钮扣上的一串钥匙取下来,捡出两枚,托在手中说道:“四姨娘,两个大柜子的钥匙在这里。如果四姨娘不让我为难,我这会儿就可以交钥匙。”
“连环,”四姨娘立即接口:“我怎么会让你为难?那是决不会有的事。”
“虽说有钥匙就可以开柜子,我可是从来不敢私下去开。钥匙交了给四姨娘以后,我想把柜子先封一封。四姨娘看呢?”
“应该,应该!先封一封柜子,等老太太好了再说。”
“是!”连环又问:“如果老太太跟我要钥匙,我不能说已经交给四姨娘了。那时候该怎么办?”
“自然仍旧还你,免得你为难。”
连环做事很爽利,即时将钥匙交了出去;随又用红纸剪了两个吉祥如意的花样,满浆实贴在柜门合缝之处,权当封条。
※※※
像油干了的灯一样,李老太太已到了在烧灯芯的地步。虽未昏迷不醒,但已迹近虚脱;李煦总算是有孝心的,一天三四遍来探视;但从未能跟老母说一句话。事实上李老太太已说不动话了;甚至连眼皮都睁不开了,仅存一息而已。
后事是早就在预备了。搭席棚的、赁桌椅的、茶箱、堂名、贷器行,以及许多可以做丧家生意的店家,都在注视着、预备着、传说着,织造李家年内要办一场大丧事。
“外头都是这么在说,要省也省不下来。”李煦跟四姨娘说:“索性敞开来办一办;大大做它一个面子。”
四姨娘不答;好久才说了句:“我何尝不想要面子?”
“我想过了,老太太总留下点东西,都花在老人家身上,也差不多了。”
“亏空呢?”四姨娘问道:“不说了,指望着拿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多少弥补了亏空,对皇上也有个交代。”
“那是我算盘打错了。”李煦乱摇着手说:“窟窿太大,一时补不起来。太寒酸了,反教人起疑心;以后就拉不动了!你得知道,我如今不怕亏空;要能在皇上说得出,我的亏空是怎么来的?平时散漫惯了,遇着老太太最后这桩大事,倒说处处打算?你说,换了你会怎么想?”
“无非,无非说是李家不如从前了!”
“光是这句话,就教人吃不了兜着走!而况还有别的说法,一说是,都说李某人慷慨成性,大把银子送人,原来都是胡吹乱嗙。要不然,怎么他九十三岁的老娘没了,丧事会办得这么省俭呢?”
“这话倒也是!”四姨娘微喟着:“真是,场面撑起来容易,收起来可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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