嘱咐完珙桐,苏及总算舒了口气,他上前打开门,门外停了一辆十分不起眼的马车,苏及说了声有劳,径直上了车。 令苏及惊讶的是车里还有一人,他扬眉:“江大人要亲自送我去?” 江离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看他一眼:“我送你到宫门口。” “啧啧,怎么搞得像要上断头台似的,”苏及坐下,见他身边还放了个食盒,“不会还备了断头饭吧?” “断头饭没有,刚做好的阳春面,吃不吃?” “吃!” 马车走得平稳,狭小的马车内响起一阵进食声,苏及吃着面,不时抬起一半眼皮观察对面的人,江次辅不但吃得香,最后连面汤也一滴不剩,只觉得开了眼界。 吃完面,江离擦了嘴,说起正事:“这几日宫中戒严,圣上卧床多日的消息除了几个近侍,连皇后也不知,我已问过太医,他撑不了几日了,你若想求一个真相……这是最后的机会。” “有劳江大人,那宫中地形图我已经记住了。” 江离顿了顿:“苏及,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苏及吃完最后一口面,笑呵呵道:“江大人为我开路,我怎能半途而废呢?” 江离盯着人看了半晌,看得苏及毛骨悚然,才开口:“苏及,我总算知道老师为何要收你做学生了。” ……
第73章 好想你 苏及在年初祭祀大典时入过一次宫,但那次并未踏入乾清门,他对那日也并无多少印象,唯一留在记忆中的是那把伞和宫墙下的那抹身影,宫灯摇晃,鹅毛大雪掩住来时路,陆英牵着他,伞下是只属于两人的天地…… 苏及跟着前面的小太监走着同一道宫墙,一时走了神,也不知陆英现在如何了。 自军队进入河套就再没传来消息,听说鞑靼连败,不得不派乌日格迎战,这倒是遂了陆英的意愿,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十年,做梦都想和乌日格一战。 可乌日格并不好对付,此人善战却残暴,战况定会比前面几次焦灼。 朝中官员无一不担忧,就怕陆英深陷仇恨,失去理智,反而像先太子那样中了敌人圈套。 苏及握紧手中神雀,他知道不会,毕竟陆英为了开封百姓放走过乌日格,说明他并未被仇恨蒙蔽双眼。 可一直没有新的信物传回,的确叫苏及有些茶饭不思,他这才感悟到,原来思念是这般滋味…… 走神的工夫,苏及被带到一道深红的高门前,刚才带路的小太监不知何时消失了,连带着门口的侍卫也不见踪影,这应该是江离的手笔。 苏及盯着面前的高门,听见门内隐隐传来咳嗽声,他听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明黄的床帐旁守着两名太监,见到苏及警惕地问:“你是谁?!” 苏及往他们身后看去,龙床上睡着一人,那人闭着眼,眼下青黑,脸色灰败,确是病入膏肓的模样。 他在祭祀大典上远远见过这张脸,才短短几个月,这张脸似乎老了十岁,他收回目光:“大理寺左寺寺正,苏及。” 两个太监面面相觑,这人名讳报得光明正大,毫不畏惧地站在不远处,并不像擅闯者,难道是受命进来的? 可圣上又下过令,任何人皆不能踏入寝宫…… 两人正犹豫着是否叫人,白文成被吵醒,他半阖着眼看着不远处的青年:“你是谁?” 苏及往前走近两步,又答了一遍:“大理寺左寺寺正苏及。” 他顿了顿:“柳时清的学生。” 龙榻上的人似乎想起来:“你是查出金果儿通敌的人?为何在这里?谁放你进来的?” 两名太监凛然,这什么大理寺的官员竟真的是无诏而入?!他们在宫里生活了几十年,还是头一次见到擅闯寝宫的,真是胆大包天…… 他们拦在龙榻前,正要叫门外的侍卫,却听青年毫不惊慌,直直站在榻前:“我来这里是想向圣上求个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 “圣上为何要杀柳时清?” 龙榻方向响起一阵咳嗽声,白文成让两个太监退至一边,他眯了眯眼,打量着不远处的青年:“你知道什么?” 龙颜不怒自威,就算是病入膏肓的君主,也拥有与生俱来的威严,叫人不敢逾矩。 若换作旁人,这时早就怯懦地垂下头,苏及却迎着目光:“赵铁盈是圣上的人,他奉你的命令杀了柳时清。” 白文成静了一瞬,突然费力喘息起来,他抬手,两旁太监会意将人扶起来,在床柱上垫了厚厚的垫子方便他靠着,又拿了一颗丹药喂进他嘴里。 好一阵,白文成似乎觉得好多了,他彻底睁开眼:“你想知道什么?我为什么要杀柳时清?” 苏及眼眸微颤,掩在硕大袖袍下的手不由握紧。 却听白文成漠然道:“我是皇帝,杀人并不需要理由。” 苏及猛地往前走,却被两个太监拦在床榻几步外:“为何不需要理由?” “杀一人、杀百人、杀万人又如何,只要我愿意,天下人的命都在我手里。” “……” 这一刻,苏及终于明白了柳时清死前的话。 权力无情。 不对,无情的应该是人! 追逐权力的帝王对天下并无一丝怜悯之心,他视人命为蝼蚁、为草芥,而所有人效忠的、尊敬的是这样一个人。 胸口那一团零星之火被怒气煽动着,火焰似乎蔓延了全身,点燃了一身官袍,烧光了他的头发,烧红了他的双眼。 苏及的手颤抖得厉害,他攥紧拳头,指甲嵌进血肉中,抬起一双猩红的双眼怒视前方:“圣上用亲儿子的命换来十年皇位,你这十年当真能睡得着吗!” 偌大的寝宫一片沉寂,白文成静了片刻:“你说什么?” 苏及知道自己今日难逃一死,好在从他踏进宫门那刻起就已预料了结局,他迎着危险又往前走了几步。 一旁太监似乎也被苏及刚才的话震住,一时竟忘了阻拦。 苏及终于走到龙榻前,白文成终于有了一丝慌乱,眼前这个不怕死的青年似乎要将他看透一般。 “十年前河套一战,你明知贵妃勾结鞑靼却视而不见。太子涉险,南明战败,不得不将国土拱手相让……这一切只是因为你惧怕自己的儿子。太子聪慧贤明,体察百姓,受百官拥戴,民间、朝堂声望一日高过一日,你从那时开始忌惮自己的儿子,视他为眼中钉,你知道唯有他丧命——” “放肆!”白文成拍着床边,他高声打断苏及的话。 苏及停下看他,惊慌让那张老态龙钟的脸变得扭曲,他只觉得难过:天下人臣服于这样一个帝王,是百姓的悲哀,是整个南明的悲哀啊…… 苏及继续道:“柳时清猜到了真相,所以你要杀了他。” 白文成呼吸急促,他感到十足的愤怒。 明明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而现在,这个权力正在被一个蚂蚁一样的普通人挑战和侵犯:“我杀了他又如何?我可以杀了他,同样可以杀了你!” 他以为如往常一样,这样的恐吓能让人退让、恐惧,可意外的是,青年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甚至有些漠然和……不屑? “你得到这张王座又如何?可在天下人心中,只有太子白起才配得上。” “你!”白文成浑身颤抖,他怒火丛生,不,王座明明是他的!凭什么这些人却要向着白起! 白文成发现有什么东西正从身体里流走,这让他更加恐惧:“来人……杀……杀了他……” 两旁的太监从呆滞中醒过神,他们被隐藏了十年的真相震慑住,一开始并未动作。 其中一名太监在宫中待了三十年,他忆起二十多年前的过往。那时他入宫没多久,不慎打翻了一个龙凤白玉瓷碗,瓷碗是贡品,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带他的老太监也爱莫能助,只能遗憾地看着他被带走。他吓得哭起来,绝望地以为自己的命到头了。 可他又遇到了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太子那时还是个孩童,经过时得知原由:“这个龙凤碗我那儿正好有另一只,也没什么用,就送到这儿来吧。” 小太监知道他的命保住了,他对着那道远去的身影磕破了脑袋。 后来太子死时他偷偷哭了一场,十年间每逢中元节,他给家人烧纸钱时也会在另一个铜盆里多放一些,别的太监问他烧给谁,他却从未回答过。 “还愣着干什么!” 那颗丹药似乎失了作用,白文成吐出一口鲜血,他甚至来不及擦,不住拍着床榻:“来人!就地诛杀!” 另一个太监只好匆匆跑出去叫侍卫。 苏及垂手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白文成只觉得那股从身体里流走的东西还在继续,且越来越快,他感到巨大的疲惫,说话越发费力:“你……咳咳……不怕死?” 苏及摇头:“我本就是以命换一个真相。你以为杀了我也掩盖不了真相,你看轻了所有人,但世人并不愚昧,总有一天,一切皆会真相大白。” 很快,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及听见了铠甲与兵器碰撞的声音,看来是门口的侍卫回来了。 他并未转身,只是释然地闭上眼,等待刀剑刺入身体,等待他早就预见的命运……可他未能看见白文成忽然惊恐的神情。 等了一会儿,身体的疼痛并未传来,反而手腕被人紧握住,苏及倏然睁开眼,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被拉着往外走,留下惊惧的帝王和太监。 前面的人毫不怜惜,拉着人走得很快,就算苏及踢到了门槛也未曾放缓脚步。 苏及被拉着跌跌撞撞穿过一道道宫墙,他发现一路走来竟未遇到一个宫人,随处走动不是侍卫,而是……军队的人? 这些人对他们视而不见,苏及抬眼看拉着他的人,这人从未回首看他,只留给他一个宽阔的背影。 可这个背影他已看过无数遍,再熟悉不过。 陆英拉着人往深处走,拐过一个廊道,再无路可走,便转身将人压在墙上。 他一只手捏住苏及的下颌,眼中全是怒火:“苏及,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苏及被抬起下巴,不得不踮起脚尖,雪白的脖子崩成了一道弧度。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抬手摸索上对方一身冷硬,似乎在确认是不是在梦里:“侯爷……” “我若晚一步,你已经死了!” 陆英一身盔甲来不及卸,他的手在颤抖,实在不敢想象若是晚了一步,苏及会是什么下场。 平日里如此惜命的人,今日却敢站在那里与天子对峙,这是连命都不要了! 苏及眼珠子动了动,眼尾突地洇出胭脂一般的粉,喉咙也哑了:“侯爷,我好想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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