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他一个毫无根基的少年,才来燕宫多久,怎么可能跟卫国有纠葛?……几瓣莲花讨好自己,却差点换来杀身之祸。 更何况,秦诏本来也没打算进殿求情,是自己突发兴致,方才召见的。 一时理亏。 向来铁石心肠的人,终于冷冷的挤出一句话。 燕珩:“别哭。” 秦诏憋住,红着眼不敢吭声似的,只盯着他看。 燕珩略微不悦,“你这是什么表情?好像寡人欺负你似的。不许哭。” 秦诏称是,开始噼里啪啦地掉眼泪,嘴上却道,“父王仁慈可亲……” 燕珩被气笑了。 这小儿! ——叫你不许哭,哭的倒更起劲了。 那日,秦诏被撵出殿门外后,燕珩到底是冷哼着说了句,“什么父王,他叫的倒也顺口。亏得有心,日后,就准他到外殿请安吧。” 踏出金殿,无人处。 秦诏微微勾唇,淡定的将两行热泪擦掉,微扬起下巴。那笑意渐浓,眉眼却仍冷漠而锋利,就连神色,都沉的不似少年人。
第8章 出戏游 赵卫屯兵相争,才过去十三日,便吞掉了一座城。 纷争之处,百姓流离,唯有燕宫暖春如故。别处的血流成河与纷扰,丝毫不曾扰了这位帝王赏雪的兴致。 “才一座城。”燕珩自苑中转过小径去,才悠悠笑道,“未免小气。于寡人而言,尚不足以果腹。只是那卫王,总是来信,一日胜一日勤的向寡人求情,令人厌烦。” 身边人不敢答话,只得守着人趋步随行。 越过小径长庭,有两道窄园门,再穿行一段路程,便是阆苑;有卧松、云梅,再添舞伎伺候;本是赏雪烫茶的好去处,却没成想,才走近,便有嘈杂的闹声自那后头传来。 吴敖的声音夹着怒意,“妘澜,休要再说,待我回去奏秉我父王,定要打的你们落花流水,要你妘国割地告饶,好好与我赔罪。” 德福刚要开口,燕珩抬抬手,示意他安静。 倒不是他有意想听八卦,而是那“割地告饶”四字,若非吴王挑唆,这小儿必是不能知晓的。 八国之臣,有狼子野心,恨不得做梦都想侵吞周遭领土,倾轧缠斗以扩充国力,与他平起平坐。 当年,他们敬畏燕正,不敢表露分毫。如今,燕正一死,更是无所顾忌,恨不得将燕珩除之后快,好免了贡税、窃了燕地。 嘴上不敢说,未必心里不敢想。 那妘澜答道,“放屁,凭你也配。也不看看你脚下踩的什么地儿?” 吴敖抢话道,“现今燕王不管事儿,任赵国狂吞了一座城,你岂不知,今日卫国的下场,便是他日你妘国的下场。我劝你,最好不要惹怒我,免得步了后尘。吴赵交好——待我回国秉明父王,定要你们好看。” 妘澜嗤笑,“呸,你这草包,休要在本公子面前,大放厥词。” 吴敖不依不饶的追上去,“你别不信,燕王就算想管,也未必有那样的魄力。卫国连卫小娘子那样的人物儿都送来伺候他,不还是无动于衷?依我看,不是不想管,是不敢管……” 拉扯吵闹声渐远,再细碎的话音便听不见了。 德福忧心朝人看去,却在那张脸上瞧见淡淡的笑容。 燕珩神色不变,吩咐道,“今日赏雪,备下寡人最爱的茶来。哦,再有……许久不吃云松糕了,也叫人一齐做了送来。” 德福称是,又问:“吴公子失礼之甚,可否要……” 燕珩并不理会,兀自越过园门入内殿去了。 这几日风雪乱吹,入目萧瑟清白,旁人觉得冷清,可燕珩却颇得自在。越是无尘,将那乱红轻绿压成荒芜,越是称了这位帝王的心。 就连晨间都晚了些时辰,才起。 恬淡,悠闲,慢条斯理地饮茶,审阅折子。 这日,燕珩偶尔抬起眸来,掠过那一碗莲,才发觉旁边又多斜出来一株梅花。碗里红尖儿的花瓣一日开的比一日丰盈,那盏沁润刚好的龙凤衔珠却凉了下去。 燕珩便问,“何时来的?” 仆子不知所以,便听德福答,“回王上,还是往常的时辰,只您这几日倦的厉害,秦公子不敢打扰,只奉完茶,侍弄打理两支花草,便悄声告退了。” 偶尔是红梅衬那雪白;间或是金蕊映那赤瓣。一碗莲、一枝梅,便是这殿里唯一的葳蕤生气。 燕珩不喜花草,却没出声,更未曾叫人将那两簇多余的艳丽撤下去……他偶尔想起那小儿红着眼眶吃屈的模样,为那“亡母”二字,到底忍下了。 因想起这茬,燕珩沉默片刻后,又道,“让公孙渊,把那金簪送进宫里来。” 德福不知所以,“王上说的,是哪处的金簪?” 燕珩嗬笑,“你只传诏,他必定知晓。” 过了没几天,金簪就送进宫里来;燕珩只瞥了一眼,便命人收好。 片刻后,他下意识地去看那处,因视线扑了个空,便状似不经意地发问:“那几朵碗莲呢?” 德福道,“回王上,已衰败枯灭了。秦公子原话说,卫莲虽好,美中不足的是开花时间短,少则三五天,长则半月。因有王上的凤威天恩,已长了足月才凋零。可惜再托人去问,南城闹战事,一时半会儿,也寻不见了。” 燕珩嗬笑一声。 片刻后,他搁下笔,似沉思什么,无意识的摩挲着手里的折子。 三日后,符定接诏。 帝王诏旨只有零星几句话:即日出兵救卫,取城池为界,化为燕地。 静在原地良久,符定才喃声道,“救卫?……” 纳罕与疑问困在心底,在帝王三道金符战旨中被一点点挑破。 救卫,不是决定放弃“渔翁之利”,更不是不要地。 而是要将精兵对准赵国,强攻金城界纵深的十座城池,以此为阻隔线,驻燕兵,免双方战事。 偏偏选中的这十座,都是赵国的重要边防城。燕兵那狂纵架势,就好似燕珩睥睨的凤眸扫过,只留下一句话:本来是要都抢的,如今大发善心,便只抢你赵国的罢! 赵洄傻了眼,试探之时,燕珩坐视不理,他才敢蠢蠢欲动,起了战事的。 没想到,才打下一座金城,倒叫燕兵又夺去了十座城池。刚打下来的金城还没捂热乎救还回去了……赵洄怒极,狠摔出去三道兵符,“给本王夺回来!” 第二仗,叫符定给他打的屁滚尿流,大军一路直逼都城,战火燃到烽烟台。赵洄连气带吓,灰溜溜的投了降,又承诺增了三千石赋税,求着燕珩饶他,这事儿才算完。 卫国感恩戴德,喜得不得了。 赵国损失巨大,元气大伤,他们卫国虽没赚到什么便宜,但好歹没丢一寸地,如此已是万幸了。 “卫国上下,感念燕王天恩。” 那奉承话好听至极!至于到底是哪里的缘由,致使燕王发了善心,卫王渠便不知了。自燕宫传回的信儿里,卫宴的字迹清秀,却只说是一碗卫莲的好处。 “卫莲?……” 小小一朵,亘在帝王肺腑,是凤鸣龙吟稍歇,添了点怜悯,为这人世悲欢。 石轧铜杯,吟咏枯瘁。 苍鹰摆血,白凤下肺。 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1] 卫渠猛地明白过来,跌坐在宝座上,倒呵了口冷气。似回忆起当年的质子生涯,那朵小小的卫莲,是威胁,是警告,是来自帝王的睥睨冷笑。 只不过可惜的是,赵洄恐怕不能悟到。 燕宫。 卫宴躲在暗处,笑道,“一朵小小的卫莲,竟有这么大的用处,若非亲眼所见,就连我,也是不信的。” 那宫殿的谈笑压得声息极低,“运气好罢了,哪能事事都如意。” “秦公子这才是谦虚。”卫宴一改往日轻狂,此刻与他谈笑,竟有几分深不见底地试探,“我欲求自由身,公子可有没有法子?若我安然逃脱,日后但有一分能帮上公子的,公子但说无妨。” 秦诏微微一笑,“金银珠宝。” 卫宴嗤嗤笑出声来,“你竟只想要这个?不像公子的作风。若只是金银珠宝,这才好说,我家别的没有,就是锭子多。” 秦诏道,“不止金银珠宝,我想跟你做个交易,借一笔银两,如何?” “借钱不必,若你助我脱身,我白送你。” “此事非同寻常,恐怕要余家‘倾家荡产’,才能帮上忙。” 卫宴心里一惊,敏锐的察觉出端倪,但她却只是含着笑,并不答话,身子竟也不自觉往后退了两分,似乎要逃出面前人设下的这个危险圈套。 “不必担心,若你不肯,我不会强求。”秦诏不徐不疾道,“只是,自由身和银两,孰轻孰重,你比我清楚。再有,这笔银两既然是借的,那必定是要还你。” 卫宴避重就轻,笑道,“我怎知你,信誉几何?若是他日不还,给强盗打了牙祭,我又到何处说理儿去?” 秦诏轻笑片刻,才道,“不急,慢慢想。”他回眸盯住人,忽然换了称呼,“卫姐儿是聪明人,知道怎么做买卖最划算。” 说罢,他便起身,“时辰不早了,今日叨扰甚久,诏便先告辞了。” “慢着。” 秦诏顿在门口,回过头来。 “若是成交,你敢保证,我余家上下老小安全?” 秦诏半张脸隐在灯影朦胧里,那话音沉的令人害怕,口气却坚定无疑:“卫姐儿若助我,余家上下,必定安然无虞、此生坐享富贵荣华。” “秦诏,我信你一次。”卫宴轻笑,“这燕王,我必不嫁。再有,你可知……富甲天下的季家?” 秦诏微怔,“若说不知,那才是骗人的。天下未有一粒铜板,不从季三江手里过一遍。季三江之子,季肆,更是有名的经商奇才……” 话没说完,冷不丁的被卫宴截住,“那是我未婚夫。” “……” “谁?” “季肆,我未婚夫。” 秦诏打量着被光影照耀的明艳姿容,再有魄力过人的气度心胸,聪慧之甚,与这季肆,岂不正是郎才女貌,顶顶般配的一对儿! 半晌,秦诏微微勾唇,“甚好。所谓君子有成人之美,纵是为这良缘一桩,我也必不能让你嫁给父王。” 听见“父王”那两个字儿,卫宴又笑了,“正是。” 少年之间,不受年龄拘碍,反倒心有灵犀。似天真,似莫名的默契与信任。双方对视一晌,似在眼底寻到了对方的答案,而后笑着错开了。 直至将来,四海五州倾覆如巢,卫宴才知,此刻定下的,竟是笔改换天地的买卖! 然而,秦诏并没有再多说。他只是谨慎拨开门,左右环顾一圈,发觉无有侍卫走动,这才敢迎着暗色走出殿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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