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好像会读心一样,每每他想什么,总是瞒不过先生的眼睛。 他沉默了多久,蒲听松就看了他多久,似乎是在等他说话。 等了很久,也只能看见他颤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是要说什么,可很快又紧紧抿上,不打算再说。 他不说,蒲听松便替他说了,“觉得很对不起我?” 是啊,就是很对不起。 江弃言眼里又蓄了泪,盈在眼眶处,似满将溢。 先生是唯一一个愿意对他好的人,可是他呢,他只会给先生添难处。 他原本是很怕很怕先生不要他的。 可现在,他轻声,“先生,送我走吧。” 他不想再添乱了,“我去做乞丐,也能活下去的。” 小孩有点乖过头了,蒲听松往门口看了一眼,叹息,“寒冬腊月去做乞丐,等着为师给你收尸?” 江弃言深深埋下头。 不用收尸的,大雪会埋掉我。 其实他不想做乞丐,他刚刚就想好了,先生送他出府后,他就往河边走。 反正没人要他了,淹死了又怎么样。 江弃言这么一低头,蒲听松就皱起了好看的眉毛。 看上去,小宠物似乎想私自寻死呢。 蒲听松把他抱下来,眉梢难以压下的阴翳隐约可见,“不想坐就不坐吧,去外面把垫子拿进来。” 恐惧如影随形,江弃言的小身子狠狠一抖。 他……好像摸到了什么逆鳞,先生刚刚的眼神好可怕。 脑袋忽然被揉了一下,蒲听松的目光已恢复寻常,“拿进来,小弃言拿为师的差事泡水玩,为师怎么能不报复你一下呢?” 江弃言挪着出去了,心底酸酸涩涩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 等他抱着小垫子回来,就见蒲听松不在书桌后,反而是跪坐在一张小案后面。 “来这”,蒲听松开玩笑似的,“罚跪。” 这是罚的哪门子跪…… 江弃言把小垫子挨着蒲听松放下,陪他先生坐在小案前。 “罚我还是罚先生……”他极小声说了一句。 “一起罚”,蒲听松提笔沾墨,铺纸书写,“罚先生自己没摆好花瓶还吓着小弃言。” “先生跟小弃言道歉,弃言要原谅先生吗?” “嗯……”本来就不是先生的问题啊,是他自己冒冒失失…… 哪里有做先生的道歉的呢? 江弃言用手背抹掉眼泪,再也压抑不住喉间的抽泣声。 “也罚你”,蒲听松忽然严肃起来,惹得江弃言连哭声都停了,有些畏惧的看过去。 他知道的,先生要罚他笨,罚他冒冒失失,他只会闯祸,他…… “罚你这个小笨蛋……” 心忽然一沉,江弃言捏着自己的手指,轻轻颤抖。 “不知道保护自己,差点被瓷片划伤。”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沉下去的心好像被人捧在了掌心。 蒲听松戳着他的脑袋,还在“数落”。 “离家出走?嗯?”蒲听松的眼神有些幽怨,“是谁说要陪着先生哪里也不去的?出尔反尔可不是好习惯,小心先生……” 江弃言眼睛湿漉漉的看着蒲听松,蒲听松却忽然神秘一笑。 “小心先生也哭给你看。” 江弃言被这句话给逗笑了,没长齐的小牙露出来,显得有点可爱。 “弃言以后去学唱戏吧,这么会变脸”,蒲听松一边写字,一边用左手摸摸小脑袋,“等为师补完,就可以用晚膳了,辛苦你再多陪一会儿。” 不辛苦的,他该陪的。 本来这些事先生不用做的。 “你要是累了,准你趴为师腿上歇一会儿”,蒲听松坐得端正,大腿与小腿交叠,只留出一个适合躺人的弧度。 江弃言有点踌躇。很难得的亲近机会,平日里先生只会用手触碰他,唯一多接触点的,就是抱他的时候。 他不想放过,可是又有些怯懦。
第5章 他的愧疚 蒲听松只是静静等着,他很清楚江弃言会做出什么选择。 好像犹豫了很久,其实也就只是写了几个字的功夫,软软的小身体便靠了过来。 带着一丝因为胆怯和激动的颤抖。 如此,令人愉悦。 蒲听松慢慢写着字,左手就放在江弃言后颈处,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好像是一种威慑又好像只是安抚。 江弃言很想亲近先生,他想了很久了。 可是他不敢,他的愧疚有更深的缘由,从很久很久,大概一年以前,蒲听松愿意收下他的那一刻,内心的歉意就已填满他跟先生相处的每时每刻。 先生的父亲,死于他父皇之手。 先生越是对他好,他便越是感到不安。 大约是一个盛夏的午后吧,蒲听松帽簪红缨,胸前挂着大红花。 那一年科举加试,他先生以十二岁的年纪拿下了绥阳立国以来的第一个同年三元。 既是帝师一脉的人,便直接封了帝师。 那一天,江弃言原本是不抱任何期待的。 那时蒲听松守丧期刚过,蒲老爷子刚刚下葬三年啊。 蒲听松看着他的眼睛很深,他读不懂里面的情绪,只是觉得胆战心惊。 “怎么不跪呢”,很轻的询问,“是要跪的吧?” 这么轻的声音,却吓得他一抖,腿软的不行。 站是站不住了,他诚惶诚恐地跪下,小小的脑袋顶还没有蒲听松小腿一半高。 就在他不知所措之时,一只大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很乖。” 蒲听松的抚摸是如此漫不经心,看他的眼神就像在挑选一只是否乖觉的小宠物。 “我很喜欢你”,蒲听松似是满意小宠物的听话,终于结束了挑选,不紧不慢的说,“以后,你可以叫我先生了。” 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他……有先生了? “可以抱你吗?”仍旧是询问的语气,轻柔得不像话。 “可以……可以的。” 其实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抱过他呢…… 江弃言感到很是自惭形秽,蒲听松把他抱上腿的过程中,他一直在抖。 太珍贵的好意,太来之不易的怀抱,他……竟不敢触碰。 他窝在蒲听松怀里,一动都不敢动,他想让先生抱久一点,于是小心翼翼的连呼吸都快要停止。 “有那么怕吗?”蒲听松又开始问他了,他一个字都答不上来,只知道抖。 好在蒲听松也不需要他答,只是将手指停在他衣带上,轻声,“可以吗?” 先生要解他衣带? 巨大的惊恐笼罩了他,可三息后,他仍是答了与之前一样的答案。 “可…可以的。” 于是衣带被一点点抽出来,衣衫散开的瞬间,江弃言没忍住,哭了。 好难过,也好难堪,先生什么都看见了。 蒲听松似乎并不惊讶,手指划过那些青紫斑驳的伤痕。 “我说呢,怎么都走不稳”,蒲听松叹了一口气,“果然是有伤么。” 蒲听松把他放到桌子上,俯身在抽屉里找药膏。 他就很安静的坐着,闷不吭声掉眼泪。 蒲听松一抬头,看见他还在哭,便眼神无奈的笑笑,“乖,给为师一点时间,以后不会让你挨欺负了。” 半年之后,这话竟成了真。 没人再敢打他,只是都换成了冷落罢了。 他不知道先生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 他只知道,他欠先生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怎么又哭了,就那么喜欢哭吗”,头顶忽然传来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蒲听松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为师的腿都被你哭湿了,再哭下去,书房也被你淹了可怎么好?” 嗯……怎么好呢…… 江弃言小声抽泣,“我……我给先生洗。” “让你洗啊”,蒲听松似是思索,然后低笑,“那为师这件下褥怕是要不了了。” “唔……”江弃言瞳孔放大了一点点,声音也有些闷,“我……那我赔…” “嗯,小弃言打算怎么赔?出去卖艺?” 卖艺……可是他什么都不会…… 把他自己卖了也赔不起啊…… “呜……呜哇”,江弃言越想越觉得自己没用,他哭得稀里哗啦很是伤心,“那我……我……我学做家务伺候先生……” “我…我不要月银”,江弃言揪起面前一块布料,擦了擦鼻涕眼泪,“先生……” 擦了一半,他忽然一愣,这……这布料是…… 啊! 他吓得赶紧松手,一抬头就撞进先生似笑非笑的眸中。 桃花一样的眸子笑看着他,蒲听松喉间滚出一声低语,“嗯?” “拿为师的衣裳泄恨?”蒲听松捏住他后颈的软肉,“小东西,知道为师有洁癖,你还挺会报复的?” 啊!不是的!不是的!!! 江弃言急得直哭,“对…对对不起,我……我顺手……” 人怎么能糊涂到这种地步呢,江弃言红着眼睛看着蒲听松,眼珠忍不住乱飘,一会看看蒲听松的脸色,一会看看抹上了鼻涕的袖子,一会又看看桌面上没写几个字的纸。 “该哭的好像是为师”,蒲听松仍啜着笑,拿帕子给他擦眼泪,“事没做多少,还惹了一身……” 江弃言跪坐起来,小手放在膝盖上,小脑袋好像要低到胸口去。 他不是故意让先生惹一身脏的…… 蒲听松却并未说出那个脏字,只是捏起他的下巴,迫他与自己对视。 眼里不安一览无余,蒲听松捏着他看了许久,忽然轻哼,“你给为师做标记呢?” 什……什么?标……标记…… 是,是小狗撒尿标地盘的那种标记吗…… 蒲听松眼看着江弃言的脸慢慢变得跟个猴屁股一样红起来了,两边酡红的脸蛋好似两朵火红火红的火烧云。 晚霞一样的色彩,还怪可爱的。 蒲听松捏了捏绯红色的小脸,“太阳还没开始落山,你倒先替云着上红妆了?” 小孩红红的眼睛,怎么这么像小兔子。 别的小兔子都是竖耳朵的,他的小弃言却像是垂耳朵的。 看上去沮丧又可怜呢。 原来为师养了只垂耳兔啊。 “好了,别哭得那么可怜”,蒲听松甫一擦干净就松开了小兔子的脸,“不用你赔,也不用你洗,为师府上不缺下人,总是有人干活的。” 可是他不干活还能干什么呢……江弃言又垂下头。 他对先生没有任何价值。 除了陪陪先生,哄先生高兴。 这是他唯一的用处了,江弃言紧紧攥住小拳头,决心一定要把这件事做好。 太阳渐渐西沉,江弃言不声不响陪着蒲听松处理奏折,他很自觉没有去看奏折的内容,只是守着面前的一方小砚,看着墨水要没了,就加点水磨一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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