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锥心之痛”每每到晚上就会发作,疼痛异常。像是胳膊处被一只毒虫叮咬,而后毒虫顺着胳膊的印记钻进血肉里用锋利的牙齿一路撕咬,一直连绵到心脏,而后遍及全身。 刚才魏平陵本就没想让高鹏进来,可又怕有要紧的事,便生生忍着这痛听高鹏讲话。 高鹏是很早之前就跟着他身边的,先前跟着魏道方出生入死,也算是一名老将。他对魏家忠心耿耿,这些年也帮了魏平陵不少,魏平陵有意想给他升官,高鹏也很少接受。 疼痛往往持续到后半夜才渐渐消退,魏平陵总会在这之前办公,也算是分散注意力,在这之后才囫囵地睡上一会儿,准备明天的战斗。 可今天这疼痛像是无疆无休,远处天都要蒙蒙了还没有一点好转的痕迹。魏平陵深吸几口气,强撑着想要坐起来,却是无济于事,他很快又栽倒在床榻上。 后背因为抽搐起了一身薄汗,就在魏平陵忍无可忍时天空中虚虚出现一个影子。 “这‘锥心之痛’滋味如何?”一团黑雾落在魏平陵的身侧,发出讥讽的笑声。 魏平陵也笑,“不过如此。” “哼,嘴硬。”那团黑雾突然钻进魏平陵的胸膛,剎那间魏平陵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火焰搅了一般,火辣辣地疼,竟是直接吐出一口鲜血来。 随着黑雾的抽离,疼痛也如潮水般褪去,魏平陵的神智才稍稍清明,一股强大的困意混着疲惫感又涌了上来。 “罢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我还指望你登基呢。这仗,好好打。” 那黑雾漫不经心地这么说了一句就退出魏平陵的身体,胳膊上那抹鲜红的印记也消失不见,除了真实的疲惫感,一切都像一个孩童的恶作剧。 等黑雾走后,魏平陵才慢慢掏出埋在胸口的那封信。视若珍宝地把那封信收好,像是这封信是他的一切力量来源。信的内容他不知读了几遍,几乎能背下来。看着那一笔一划的楷书,他几乎能想到那人如何端坐在窗台前写这封信。 信里放了几只迎春花,已经在路途中变得干瘪,被压在信纸下面,透着淡淡的香气。那味道仿佛一种莫大的慰藉,抚平他心口的焦躁不安,仿佛在告诉他有人时时刻刻与他为伴。 尽管那人没有来。 也不会来。 · “公子的病好的如此的快,真是应了那句话,吉人自有天相。”侍女春梨扶着姚延宜上马车,自己也跟着道。 “又来了。”姚延宜无奈地露出一个淡淡道微笑,抬手拉下车上的帘子时露出苍白纤细的腕骨,掩面咳嗽了两声,看向春梨。 “祖父的身子,可好些了?” “回公子的话,江大夫去瞧过了,说是已无大碍,老爷昨个还上朝了呢。” “你打听的倒是清楚。从祖父那跟我来,不情不愿吧。”姚延宜用帕子掩面,压着那股咳嗽的劲。 “公子这是哪里的话,能跟着公子时奴婢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公子待人温和,从不苛责下人……”春梨停了片刻,才有些不自然地说:“生得还如此好看,奴高兴还来不及呢。” 姚延宜笑道,“我回去就把这话和祖父说,你这丫头,怕是早就不想在季府呆了。” “诶诶诶公子!”春梨撅嘴不满道,“我本来也不算是季府的丫鬟嘛,我娘在那做活,我的卖身契又不在季家,自然是乐意跟谁就跟谁。您还这么打趣我……” “是我该罚。”姚延宜没有再接话,借着帘子颠簸时留出的一点缝隙看着外面。 正春色十分,街上却没有太多的行人。路边的垂柳打了芽孢,远远瞧着竟也有了些水墨般的嫩绿色。许是因为时候还早,路上的铺子都没有开完。只有几家买早点的人家不停地吆喝,却更显得静谧起来。 姚延宜闭上眼睛,就想起了昨晚的梦。 季如故穿着石青色的长袍,背对着他,被风吹起的身影像是遥不可及,又好像随时都会散掉。他苍老熟悉的声音被呼啸的风声传过来,显得旷远又诡秘。 “祖父问你,有人说你和魏家那小子……是不是真的?” 姚延宜穿着白衣跪在冰冷的石块上,他有些恍惚,讲话的声音几不可闻。 “……是。” 室内昏暗异常,祖父没有生气,而是非常平稳宁静地问着话,但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雷,要狠狠劈开姚延宜的全部。那苍老的声音和姚延宜无数次的自我扣问重合—— “你真的喜欢他?喜欢一个男人?喜欢一个乱臣贼子?你真的因为他要背弃你过去十几年所学的一切吗?” 他愣愣地想着:他学了什么?仁义?不过是冠冕堂皇,道貌岸然的仁义,脱离实际情况的仁义。 爱上一个人有错吗?两个男人就是“不仁不义”吗?他想过去追逐文臣死谏,可圣贤书上说的是谎话,他再怎么勤勉也救不了这世道。 室内安静极了,姚延宜可以清楚地听自己急促地喘息声和自己密集的心跳。他像此刻闭上眼睛,一字一句回应道,“儿臣没有被逼迫,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远处传来一声长久的叹息。 “延宜啊延宜,你这又是何苦……你是好孩子。你想想,谁能坐上那龙椅啊……你知道这是一条怎样的路。” 一条注定要经历众叛亲离,生死离别,踩着无数人的生命,沐浴无数人的鲜血才能抵达的路。 此非我志。 姚延宜的喉间涌上鲜血,嗓子疼的说不出话来。膝盖下的石砖不知何时变成了尸骸,血色顺着衣角往上攀爬,很快把整个袍子都染成了红色。他拿不起笔,身侧只有一把开封了的刀。 季如故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梦中的姚延宜已经双耳轰鸣,他渐渐神志不清,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衡之,我时常觉得身边是群狼环伺,唯你可靠。”宣安帝对眉宇间都是倦色,“我不想批这些奏折,他们全在骗我。” “衡之,没了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天灾人祸……国师说宣国要完蛋了,他说的是假话,对不对?” “衡之,在学宫时你说过要一辈子辅佐我,你告诉我,魏平陵是不是包藏祸心?” 姚延宜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微笑。他不擅长说谎,却在今年屡屡破戒。 说谎没有用,谁都能分得清真假。姚延宜知道,宣安帝决心已定,只是还在观望,观望姚延宜会追随谁。 见姚延宜闭目,神色却并不安宁,春梨小心地喊了一声公子。 姚延宜慢慢睁开眼睛,抬眸问小侍女道。“怎么了?” “该喝药了。”春梨讪讪道,“对不起公子,我不是故意打扰您的。” 姚延宜没说话,只是打量着春梨。 春梨不过十六岁的年纪,想必在季府被她娘保护的好,还很是天真烂漫。一双杏眼如秋水,说话时娇俏可爱。乍一看让人感觉很亲切,就像邻家妹妹,可越是细细打量就越是发现春梨姿色过人,当真担得起“春梨”二字。 季老爷子的心思,倒是昭然若揭。 姚延宜用左手手指摩挲着右手上的玉扳指。魏平陵俸禄不算多,一点儿钱都用来买各色的小东西了。有时是各种精巧的小首饰,有时从街上给买点零嘴,东大店的桃花酥,西街的小酥鱼……姚延宜足不出户,可边疆的,京城的,大大小小的门店他几乎都吃过。 想到这里,姚延宜微微笑了。路上马车颠簸,春梨被这一笑晃了神,仓促地移开视线,面色发烫,半天没缓过劲来。 · “师父,那魏平陵毒发会怎样?” 江行面色不太好,他张张口,却说不出那个“死”字。 “反正他一时半会应该死不了,不然这个交易做不成。”江行说,“姚延宜应该不知道,动动你的小脑筋想想怎么和姚延宜说。” “可咒术解除了,姚延宜会怎么样?” 江行忽然沉默下来,他想起那天摸的脉象,不过是回光返照,也算他粗心大意,一个小小的咒术竟将他瞒了过去。 这些天姚延宜不过靠那个“锥心之痛”续着命数,一旦咒术解开,恐怕也难留于世了。 现在两个人都活着,这不就是魏平陵想要的结果吗? 他痛苦又如何?毒发身亡又如何?姚延宜在这世上多停留了片刻。 江行没有回答楚仁的问题,而是开口道:“姚延宜应该之前中的有毒,不可能因为背后那点小伤就危及性命。” 江行深呼吸,让楚仁拿上他的医药箱往姚延宜的住处赶去。
第8章 锥心之痛 屋子里点了安神香,丝丝缕缕地飘散在空气中。姚延宜坐在窗前,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倦色,不知在写什么。 见江行前来,便搁了笔,随意地把那几张草纸掩了一下,便要上前行礼。 “今天算是复查。”江行说的滴水不漏,“看看你还用不用继续服药。” 姚延宜微微颔首,坐在了江行对面,伸出右手手腕,心里却还想着刚才未写完的策论。 江行凝神,将神识沿着脉搏探进去,果然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发现了异常,一团黑色的雾气凝滞在血管内,显然被用法力疏通过,却并不彻底。 江行探手扯住那团黑雾,徐徐把它拉出来,然后用法力粉碎了。 江行心中叹气,一个小小的障眼法,居然引出了鲛人禁咒,要是自己早些来,恐怕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有什么感觉吗??”江行不动声色地放回姚延宜的手,问道。 “刺痛了一下,感觉身体顺畅多了。”姚延宜回答。 “我过几日便要离开。”江行收拾起了医疗箱,“你的病治好,这里也没我什么事了。” 看着姚延宜疲倦的脸色,江行又说道:“你大病初愈,要注意休息。心里若是有郁结,便会反应在身体上。” 姚延宜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怎么选择当然看你,不过我觉得,选择了某一方就不要对另一方有负罪感,负罪感改变不了现实——别人又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那样的心理……不过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姚延宜自嘲道,“师尊料事如神,能看到前路,也会有左右为难的时候吗?” “有。”江行飞快回答道,“很多。” 江行也自嘲般笑了笑,“所以我这些年一直在桃花村。” “那里没有战乱只有安宁,没有生离只有死别,没有痛苦只有美好的回忆。那里死了是走了,朋友如手足。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 “你也可以离开。”江行看着姚延宜,偏头说:“你可以和我一起去桃花村,度过这几年。那时胜负自然分晓,你不必担心得罪任何人。你知道你那时候回来,无论哪一方都会接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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