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让你藏拙”,周卜易叹,“这对儿不好。” 他不知道,周卜易何以知晓母妃给他说过的话。 他抿了唇,心有不怠,“哪里不好……” “志气太满”,周卜易看着他,像看一个小傻子,“借着流萤的光也要读书,小殿下,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野心勃勃?” 顾棉低头,片刻后伸手,拽住周卜易的袖子,“先生教我……” “没什么好教的,头两个字改成暗香便是”,周卜易抽走自己的袖子,“不许唤我先生,现在的你,还没有做我学生的资格。” 顾棉那时候也就四五岁的样子,他看着周卜易的背影,缓缓握拳。 明烛晕染纸笔墨。 暗香浮动月黄昏。 只是两字,这意味就变了。案上明烛照着孤零零的文房四宝,而它们的主人却在月下邂逅佳人。 顾棉交了功课,果然被太傅狠狠骂了一通。 圣上路过,站在门口听了一阵,脸上带着一丝笑容。 众人跪迎之时,皇上却将他抱起。 “好了爱卿,差不多行了”,顾君颐抱着他的幼子,目光中满是宠溺,“不喜欢读书,父皇带你去看看刚送进宫的孔雀鸟可好?” 顾棉后背悄悄湿了,他看着书桌的眼睛里不敢有一丝不舍。 “好。” 顾棉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跟两位皇兄不一样。 他的母妃是敌国的公主。 北离战败之后把她送给了顾君颐,以平息顾君颐的怒火,求一个苟延残喘。 谁都可以有才学,唯独他顾棉不可以。 三皇子顾棉,必须是一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温妃跟他说这些的时候,神情很复杂。 有身不由己的悲郁,有不甘和怨恨,但这些最后都化作了冷静和理智。 她说,“你要学会藏拙,否则我们会死。” 会死得悄无声息。 顾棉望着平静的湖水,年幼时的记忆在此刻被回想、深思。 ——那么周卜易呢?当年周卜易为什么要替他遮掩。 周卜易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后来的每一次他偷偷去找周卜易,得到的永远是疏离和刁难 黎阳春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 顾棉坐在榻边,目光落在美人面颊。 黎阳春每皱一下眉头,顾棉的心就跟着颤一下。 把到最后,黎阳春大惊失色,直接跪在了地上,“殿下恕罪!这…这……” “怎么回事?” “这…这位公子…是…是死脉啊!” 黎阳春吓得不轻,“他…他按理来说已经死了,不应该啊……” 美人的目光很静,好像并没有什么意外。 “死了”,美人薄唇轻言,“难道如今跟你说话的是鬼?” “嗯?”他挑眉笑着,眼神无辜,“你看我像鬼么?” ……像,太像了。 连顾棉都觉得像。 像个贱兮兮的讨厌鬼。 “你闭嘴”,顾棉横了周卜易一眼,继而看向黎阳春,“想想办法,本王要他的命还有用。” 黎阳春点点头,开了个方子,“劳烦殿下叫人按着这个药方抓。” 顾棉接过方子,就出去了。 府里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他要亲自去抓药才放心。 直到此时,周卜易才懒洋洋看着黎阳春,“什么话还非得给人支走?” 黎阳春左顾右盼了一阵,贴近,“北离皇室气数已尽,公主让您找个机会取而代之。” “不去”,周卜易翻了个白眼,“我死了。” 黎阳春一噎,道,“脉象上确实是死了,一时没想到是……” “你脑子呢?”周卜易眯起眼睛,如果不是身体虚弱,他很可能已经动手打人了,“顾棉是个聪明人,他只要顺着这条线查,我立刻就会暴露。” 黎阳春沉默了一阵,道,“您不会暴露。” “嗯?”周卜易目光冰冷下来,“他死了!” “您出狱之前,北离神医华山泉就已寿终正寝,没人能查到您头上。 “公主说……她永远记得您这一脉的牺牲。” 周卜易很久没有说话,黎阳春收拾好药箱,最后看了周卜易一眼,“您要快点好起来……殿下日后能依靠的就只有您了……” 周卜易知道黎阳春这话是什么意思,今夜之后,世上将再无温妃。 “公主知道殿下从小就仰慕您,她最后的心愿……是希望您能做殿下的先生……” 黎阳春很快就消失在了周卜易视线里。 周卜易翻了个身,面对着墙,背对着门。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顾棉的脚步声近了,美人好像故意躲着他,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顾棉放下药碗,蹙眉,“翻过来。” “爷放着吧,奴等凉了自己喝。” “翻。过。来。”顾棉一字一顿,见人不动,他直接上手把人抱到腿上。 到这时候他才看见美人脸上有泪痕。 “本王……弄疼你了?”顾棉气势瞬间弱下来,他有些手足无措用手给美人擦脸,“谁让你不乖…本王是给你治病,又不是要你的命,你犟什么呢……” 顾棉用臂弯搂着人,手端着药,一勺勺喂给周卜易。 仍旧是喝一半漏一半,周卜易喝着喝着就又落了泪下来。 “很疼吗?”顾棉把手盖在美人肚皮上,“本王轻点揉……” 黎太医跟他说了,周卜易的内脏没碎,人内脏要是碎了,是活不成的。 “他这就是饿狠了,饿出胃病来了,慢慢养着,以后渐渐会好一点的。” 顾棉剥了颗奶糖放在美人唇边,“北离特产,昨夜进宫母妃刚给本王的,便宜你了。” 周卜易看着那颗糖,很想哭。 ——臭小子,以后你再也吃不到了。 美人偏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嫌弃,“爷自己留着吃吧,奴不至于喝个药还要人哄。” 顾棉态度很强硬,他把周衍脑袋掰回来,然后捏开周衍的嘴,把糖塞了进去。 ——周卜易身上什么时候能长点肉呢?抱着他像抱着一堆柴火,硌得人生疼。 外面是淅淅沥沥的水声,周衍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正是盛夏,窗外草木深,浓郁的绿本该带着一点暑气。 可是现在下雨了,于是就添了一抹清凉。 正是热的时候,周衍却只觉出冷。 那颗糖很甜,奶味很浓郁,足以盖住药汁的苦涩。 顾棉把头埋在美人颈窝,在他耳边吐着热气,“午膳还是粥食,本王叫人加了点剁碎的菜叶子,再不想,也必须吃足一碗。” 窗外的雨声小了又大,顾棉揉着他小腹的手一刻不停。 被体温暖热了肚皮,胃里好像是舒服了一点。 顾棉的手不轻不重,匀速朝着一个方向,揉得人都有些犯困。 周衍忽然开口,“抱我出去听听雨。” 顾棉下意识抱着人站起来,然后他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他干嘛要听这讨厌鬼的话 顾棉脸色有点黑,“周衍,本王给你脸了,让你使唤起本王来了?” 美人咬唇,一副被凶到了,吓坏了,要哭了的样子。 “你…”顾棉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无奈出门,在檐下找了个藤编的躺椅坐着,“听完给本王好好吃饭。” 雨水顺着屋脊滑落,滴答——滴答—— 庭院变得泥泞湿滑。 花瓣和草叶上凝了晶莹剔透的水珠,又被雨打得滑下。 檐下很安静,实木小桌旁,侍女专心沏着茶。 顾棉尝了尝温度,投喂怀里美人。 美人很是嫌弃,“拿远点,奴不喝口水。” 顾棉手一顿,差点没给杯子摔了。 如果不是理智尚存,他可能会抱着周卜易直接把人亲死。 周卜易哪里都好,就是长了个讨厌的舌头。 有那么一瞬间,顾棉甚至想着,他要不要去那位沈前辈留下的余字号买点哑药。 余字号出品,必是精品,想来效果一定好极了。 长廊尽头出现人影,侍女用托盘端着两碗粥过来,把它们摆在了小桌上。 那侍女手上还拿着一块毛巾,周卜易心头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顾棉一个眼神,那宫女便捧着毛巾上前,垫在美人下颌。 顾棉满意点点头,舀了一勺,吹凉。 ——这样就不会流的到处都是了吧? 至于周卜易会不会羞愤欲死,那不是他会考虑的事。 顾棉看不见周卜易那要吃人的眼神,也感受不到他那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气场。 周卜易轻轻笑着,咬牙切齿,“爷果真是费心了。”
第6章 他是毒药,勾人上瘾 周卜易是一个极其孤傲之人,他从不喜欢别人看见他的难堪。 大约是奉源九年的冬日吧,天还不是很冷,湖面只结了薄冰。 周卜易披着厚厚的貂裘,自船头上岸,向着他一步步走来。 ——不,不是向着他,只是刚好他站在周卜易要去的方向罢了。 或者不如说,是他从晨起,就一直站在这里等着周卜易。 “先生……”顾棉眼里是惊喜的笑意,小脸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他快步迎上去,要去牵周卜易的手。 周卜易面色不太好看,皱着眉头,赏了他一个字。 “滚。” 顾棉愣住了,他站住脚,后知后觉发现,周卜易应该是病了。 也有可能是晕船罢顾棉小心翼翼凑近,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周卜易额头。 周卜易就用一种肃穆的眼神看着他,那种比冬风还要萧条的目光让他打心底里发寒。 “殿下”,声音里是凉薄至极的笑意,“需要臣教您滚是什么意思吗?” ——好啊。 顾棉低着头暗暗想着。 ——只要你肯教我。 “啧”,周卜易看着面前埋着脑袋的鹌鹑,一眼就看出来他又在钻牛角尖。 “我不会教你”,周卜易走得很干脆,“再敢叫我先生……” 周卜易一顿,回头轻笑,“我就把你丢到河里去喂鱼。” 顾棉看着那笑容——当真是美得惊心动魄。 顾棉心一横,追上去,死死攥住美人袖口,“先生…您好像发烧了,我……”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然后是哗啦的水声。 什么叫言出必行,这就是了。 顾棉四肢慢慢变得无力,渐渐沉进水底,扑腾到最后的时候他还在想着,周卜易会不会回头。 没有。周卜易径直走了。 天真的很冷,而且他不会游泳。 周卜易怎么就这么狠心,怎么就这么不留情 惊慌失措的护卫把他打捞起来,随身的小公公给他擦着身上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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