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指责少女出格,不讲规矩,只有善意的笑声一直在人群里传扬。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那样活。 鲜亮明媚肆意张扬。 在明老夫人严厉的目光下,明蓉蓉咽了咽口水,声音更低了:“祖母,算了吧,这事儿怎么说都是哥哥先不对的。” “明蓉蓉!”明老夫人压着嗓音厉声道,“你到底是哪家的人?!” 众姐妹噤若寒蝉。 明蓉蓉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咬着唇眼眶微红。 “老夫人倒也不必大动肝火,”另一个声音突然插入,“明小姐并未说错不是吗?” 明老夫人眼光一横扫了过去。 “哪来的闲杂人?” 游廊下季远之彬彬有礼地对着众人一颔首:“在下药谷季远之,久闻明家盛名。” 明老夫人一哽,秦萧她未听过,但药谷季远之她还是听过的。 这还真不能说是闲杂人等了,甚至有不少小道消息都说药谷同那鄢都龙椅上的那位有些关系。 “此事明公子辱二少后恼羞成怒动手为因,”季远之道,“秦公子替二少还手为果,明小姐所言有何错之?” 明老夫人恶狠狠剐了一眼明蓉蓉。 “好好好——”明老夫人怒极反笑,“我们走!” 明蓉蓉低着头孤零零地跟在最后面,姊妹们为难地看了一眼她,都不敢吭声,下意识同她站的远了些。 “阿蓉。” 明蓉蓉回头看向叶舟,眼睫上还带着泪珠,她赶忙抬袖擦了擦,努力扬起笑脸微微仰头小声道:“阿舟哥哥。” 叶舟丢来一个香囊,示意她拆开。 明蓉蓉忐忑地转头看了一眼逐渐走远的家人们,见没人注意到自己这才飞快地拆了。 香囊里一张小小的纸条躺在众多的香料之中。 她展开纸条。 ——绛云阁,秦筝。 她茫茫然地抬头看叶舟,不明所以。 “若是在家中受了委屈,”叶舟说,“就带着这个去绛云阁报上我的名字,便说寻秦姑娘,也算得一个去处。” 明蓉蓉鼻子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她点点头:“谢谢阿舟哥哥。” 远处明老夫人一众已经不见了影子,她急匆匆地收好香囊,着急忙慌地赶了上去。 “秦筝的信物你就这么给她了?”萧子衿抱臂问。 “有何不可?”叶舟笑道,“明家绝非一个好归处。信物于我而言不过是信物,于她而言却是另一个机会——季谷主昨夜睡得可还行?” 他侧首问季远之。 季远之温和一点头:“二少费心。” 萧子衿顺手提了下叶舟的外衣,目光扫过他遮在下面指痕清晰的脖子。 是深红色的掐痕。 他指尖不经意似的扫过叶舟的脖颈皮肉,余光落在季远之的身上。 春风端了打好温水的铜盆进屋,秋月便招呼着叶舟去洗漱,萧子衿松开手目送叶舟进屋:“谷主,我有话要问。” 廊檐下只剩下他们两人。 “是你干的?”萧子衿问。 季远之垂下眼,显出三分委屈:“若我说不是,你可信?” “我信。” 季远之愕然。 “你若说不是,我就信。” “……”季远之弯了眼,语气温柔,“是我。” “我身上有我父亲下的双生蛊,二少有办法可解,”他轻声道,“所以他同我谈了个交易。” “双生蛊?”萧子衿皱起眉,“是……我走的那时?” 季远之笑道既没确认也没否认:“二少手里有一对更加出众的双生蛊,强大的蛊虫会吞噬掉弱小的蛊虫,若我答应交易,他便将母蛊种在子衿你身上,子蛊种在我身上,母蛊死便子蛊亡,我不再受小皇帝的钳制,只是……” 只是变成受萧子衿的钳制。 此后无论他愿意与否,都不能对萧子衿动半点手。 叶舟在强逼他站在萧子衿这边。 后半句他没说,但萧子衿明白他的意思。 他同叶舟多年好友知根知底,自然不会觉得叶舟会无缘无故害自己,朝廷水深人心易变,叶舟这是想给好友留条后路。 而这蛊来自哪里萧子衿猜也能猜到。 “他这人真是,”萧子衿失笑,“云清若是知道估计要闹了——叶舟不知你我渊源,此事其实不妥,八年前我欠你一条命,若是谷主愿意我自可同他……” “可我想问你,阿楠,”季远之看着萧子衿,眼里盈满柔和的笑意,“母蛊除了用来牵制子蛊之外没有任何作用,你愿意吗?” “……” 萧子衿愣怔半晌仓促别开了眼,他喉中酸涩,好一会儿才道:“——最合适的人应当是季铃。” 季铃是季远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自当比旁人靠谱。 季远之却说:“可我只想问你。”
第0006章 “然后呢?” 只点着一盏小灯,窗户紧闭的室内,季铃饶有兴趣地托着下巴问。 “阿楠哥哥同意了吗?” 她长着一张同季远之颇为相似的脸,只是骨架更小脸部线条更加柔和,有种少女特有的娇憨和纯真。 季远之摇了摇头:“他没同意。” 季铃“啧”了一声,思忖片刻一拍手:“不然送点他喜欢的东西?”她踹了一脚被自己踩在脚下五花大绑着的男人,天真烂漫地提议,“譬如这些讨人厌的狗东西?若是我的话一定会很喜欢。” 男人顿时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叫,在她脚下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季远之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皱起眉:“吵什么。” 季铃一只手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笑起来的时候两颊有两个可爱的梨涡,光是看着就让人感觉甜滋滋的。 “是啊,吵什么?五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都惹我哥哥不高兴了呢。” 昔日意气风发的药谷五公子季煜蜷缩着身体被季铃提着,目光涣散地不住喃喃:“对不起对不起,十弟对不起,你们饶了我吧,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五哥怎么这样说话?”季铃嘟着嘴不大开心,“说得像是我们兄妹待你不好似的。” 她拍了拍季煜布满青紫伤痕眼角还裂着的脸:“阿铃除了父亲,最感谢的可就是五哥了。” 季煜简直要崩溃了,自从父亲死后他从谷中逃出一直隐姓埋名不敢声张,谁知还是被季铃给抓到了小尾巴,季铃追着他从西北一路到东南,跑死了三匹千里马,硬生生给他堵在了江州石县。 那个会看着死去的幼犬号啕大哭的女孩儿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活生生折磨了他一路。 她会在他的哀嚎声中笑着喊他“五哥”,一如当年的他高高在上地看着为自己胞兄求医的小女孩儿,笑着逗弄她:“想救你哥哥?那就从山谷入口的第一层石阶一路磕到我门口吧。” 磅礴的雨声中,那个单薄瘦弱的女孩子就那么一路磕头,一路哭,咬牙熬过了数千层的石阶。 而如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五哥错了,五哥真的错了,”季煜哭求道,“阿铃,你就放过五哥吧好不好,你就放过五哥吧。这一切都是父亲的错,五哥只是想活下去啊,只是想活下去啊!” 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着,全然看不出五官如何。 季铃“咦”了一声,奇道:“那又如何?”她拍着季煜的脸,“那同我有什么关系呢?这不是五哥当初告诉我的吗。” 她的手轻轻拂过季煜的脖子,眼睛一亮:“若是把五哥的手脚打断放在大缸里送给阿楠哥哥,他会喜欢吗?” 季煜浑身颤抖,季铃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的。 季远之还真的思考了一下,可惜道:“算了,他估计不会喜欢。” “好吧,”季铃略微失望地把季煜往地上一丢,“那我还是给他带走吧。” “对了,后面……” “我知道我知道,”季铃拖长了调子笑嘻嘻道,“那些事情我处理便好,哥哥你就放心地陪着阿楠哥哥吧。” 季远之像小时候一样伸手摸摸她的头:“辛苦了,阿铃。” 季铃绽开笑颜。 “不辛苦。” 叶府。 叶舟坐在桌旁,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香炉,明日便是他生辰宴,叶家仆从们忙得脚不着地,倒只剩下小院还算清净。 桌上放着刚洗好的果盘,连荔枝都已经被剥去了外壳,一个个晶莹剔透地摆放在冰堆上,冒着丝丝冷气。 “彦哲,”叶舟不解道,“你在犹豫什么?” 萧子衿沉默良久,最终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 “我已经很久没想过自己了,也不想牵扯不相干的人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可他愿意吗?”叶舟道,“若是我,只要我喜欢哪管前路如何。” “昨夜我问他,他想要的是什么?钱财权势?名利声望?或者是——从龙之功?” “他回了我三个字。” “萧子衿。” …… “萧子衿。” 寒夜冷寂,鸟雀无声,不远处的长廊下,提着灯笼的侍女款款走过,谁也没发觉已经熄了灯的小院里发生的冲突,月光穿过木窗缝隙,勾勒出季远之唇角温柔款款的笑意。 他扼着叶舟的脖子,柔声问:“二少要同我争吗?” 叶舟艰难道:“既然谷主所求为情,不如我们谈谈?” …… 叶舟摸摸还有些疼的脖子,隐下中间的冲突:“人生百年弹指而过,彦哲你左右顾虑,能快活吗?” “我便不管这些,”叶舟翘着腿漫不经心道,“谁不知我离经叛道,可那又如何?” “我得了快活,他们得了什么?” 萧子衿心说你何止是离经叛道,早年简直是混世魔王哪吒转世。 叶家得亏是有钱,否则门槛都得被上门告状的人踩塌。 不是今日捡个云清就是明日捡个秦筝,瞒着对方来历不说还天天护短,搞得大部分人现在都还以为他同秦筝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 萧子衿默然片刻把果盘一推:“吃你的吧。” “哎,别这么无趣,”叶舟托着腮,“你到底怎么想?我可不信离经叛道那说辞。” 说实话萧子衿其实自己也不清楚。 若是八年前,他能很肯定地说自己确实有过心动。 所有人都在落井下石的时候,只有季远之还站在他身旁。 当时洛河诗案刚结束,陈家惨遭灭门,他的皇兄和母后皆牺牲在了这场权力斗争中,而尚且年幼的他则被他父皇以“隔离教养”的名义送入了药谷。经历了如此大起大落生死离别,他在短短一月内就瘦地脱了相,脸颊两侧凹陷,鹳骨突出,眼窝内陷显得眼睛格外大,然而里面却已不复往日的神采奕奕和少年意气,只余下大片幽深的森然冷色,灰扑扑的黑色外袍堪堪挂在他的骨头架子上,在凛冽寒风的吹鼓下像一只飘然欲起的黑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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