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允很早便来到渭城的馆驿前。这里游人来往,并没有什么人在意牵着马等在烟柳下的他。 渭水之滨风都带着水汽,裴允抬袖摘下腕间的青玉串摩挲了许久。这串珠玉本有十八颗,自他予之,再回到他手上的时候只剩十六颗了。他常年戴着,此刻却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窃据了什么,默默藏入了袖中。 离约定的时辰愈近,裴允便越发频繁地望向河岸尽头,直到一匹枣红的骏马驰骋入他的视线。 水天一线处旭日东升,马上的人身披光华一路驰来。裴允缓缓地侧过身逐渐面向前方,注视着马渐渐停下。浅草被踏碎,空气中都是草木清香。马上那人飞身而下,对他抱拳道:江某多有得罪,事出有因,还请裴相勿怪! 裴允失神道:你… 他喉头滞涩,许久之后颔首道:我不怪你。 江行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想他应当快要不惑之年了吧,作别七年这人却仿佛没什么变化。裴允气质华贵相貌俊美,连脚下的步伐都是款款徐行十分雍容。江行年少的时候对这样一个神仙人物心存好奇,便有意亲近。但逢变以后他渐渐想明白了,他与裴允是参商两端,如何会在一起?他只是个江湖草莽,或许是年轻鲜嫩,裴允亦图这一时新鲜。原本该钱货两讫散为云烟的绮遇,怪在他太过认真。既养父有命他终生不得入长安,他又何必非要巴巴地跟去? 果然裴允道:你不该来长安的,以后也不要来。 江行这次再不会像从前那样同他闹,甚至不害臊地撒起娇来,只是点点头:自然不会。我只盼着李源的案子早点结。他是什么性子你应该也知道,如何会牵涉什么逆案?想必是有人构陷… 他的话音渐止,原来是裴允的手抚在了他面上。 江行哂笑一声:我并非是鬼,还活着。裴相不必多虑。 他这句话让裴允面色一白,随即放下手去。 裴允在袖笼中按了按手心,体会到一阵尖锐的刺痛,沉声道:剑南道督军管勖是圣人心腹,内侍省右监这样的身份死在李源治地,你能说与他无关吗?这其中牵涉甚大,拘他入京并非便是定罪。圣人之前他自有辩白的机会。这案子人人瞩目,你避了去不要管,武陵郡王也一定不想你惹上什么干系。 江行默了默,而后道:他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我无论如何不能放手不管。裴素我稍后便送回来,绝没有动他一根汗毛。只想请裴相公指点一二,我绝不向人吐露内情。 他这番话说完,裴允定睛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心,而后是他的眼睛,和裴素生得一模一样的眼睛。 裴允低低道:他怎么会是你唯一的亲人? 江行回道:我俩自幼相识,相互扶持至今十余年,期间经历许多,在我心中早已把他当作是亲生手足。我不能看着他陷入险境。我虽不过一介草莽,这些年行走江湖也交了不少朋友,若能有助力… “江行,你为什么要绑裴素?”裴允忽然问道。 江行一滞,面上甚至起了些红晕:此前已同你的人动了手,晓得你不会轻易相帮,只好把裴小孩绑来了。我知道这孩子无辜,也叫他受了不少惊吓,以后若有机会我再与他赔罪。” “我只是不想你牵扯其中。”裴允忽然转了话头,“他乖吗?有哭闹吗?” 江行面对被他绑了孩子的家长多少有些心虚,点点头道:“小孩十分聪明,倒不惊慌。起先也是抗拒不依不肯同我走的,后来说自己最崇敬行侠仗义的大侠,竟一路高高兴兴的。你回去还得教他,不能这么轻易信人。” 裴允望着他,笑了笑:他只是信你。 江行揉了揉鼻子,也笑道:看来是我生得十分和气,讨孩子的喜欢。我从前怎么没发现呢? 他笑的时候又露出嘴角的浅涡,裴允顿觉心跳失落半拍,胸口被撕扯着不知是喜是悲。 他下意识伸手,忽然有一物什从袖笼中掉出。他想到是什么,便急忙蹲身在江行看清前拾起,而后起身平复了心绪道:李源的事我绝不会袖手旁观,你可以回巴陵去,有消息便传递与你。河间王一支累迁至湖湘之地,也有数代根基,在那里你安全,郡主也安全。 “阿若…”江行心想眼前这人何事不知,自然知道李若也在为了救兄长而奔走,眼下多半同自己一起,便应道,“好。” 说罢他回身欲走,数步以后忍不住回头道:裴允裴子信,你既以信为字,这次切不能再骗我。否则我宁玉石俱焚。 裴允心头一震,片刻微微苦笑了下:我绝不会骗你。 江行飞身上了马,与裴允四目相对:小孩聪明可爱,他娘也一定是个出类拔萃的女子。他小小年纪没了娘很是可怜。我对这种滋味最明白不过,想到他这么好的孩子也要经受,着实可惜。你既允了他来日相见,何不早日将佳人追回?我猜她也一定是受不了你这冷情冷性才走的。 说到这里他叹了声:我等你许久,想听你对我说声抱歉。那么当时你抛下我独自离开这桩事我们便两清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便是路遇陌生人,以命相护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那时候那么爱你,以为自己纵是一死也算保全了爱人性命,都是值得的。可你,却不在那辆马车里。 江行思及往事有些感慨:你要向我道歉,若要计较起来便该帮我救下李源,也算我九死一生不是太冤枉,这样我觉得前半生我们二人都算了了一桩心结。 裴允抬头望着他,而后慢慢走近,对他道:我对不起你,一切都是我的错。江行,你好好珍重,记住你对养父立的誓。 江行颔首,调侃道:这长安我是真不敢再来啦!说罢他调转马头摆摆手:裴允,我原谅你了,就此别过! 裴允注视着他离去的身影,喃喃道:好。
第四章 裴小孩老神在在 (五) 江行驰马回来,郡主李乔已在澄心坞等候多时,闻讯心方安定下来。江行一身风尘,进入坞堡后直寻裴素,被李乔拦了下来。 李乔是李源胞妹,同江行也是自小长大的情分。知慕少艾之际李乔心许过江行,虽时过境迁昔日的情愫尽散,但如今依然是情同手足。她知道江行何去何来,并不提及此行如何,只是说道:“小相公午憩呢,你待会儿再去。” 江行闻言笑道:“这孩子是个心大的,跟着你我倒不惦记着自己的爹。” 李乔见他神情轻松,知裴允那里必有交代,便应道:“他从没离开过长安,这一遭必然觉得新鲜。只是倒真没想到他小小年纪有这般随遇而安的定力,若换了别的小孩,怕是早就哭闹不休了。” 江行点点头:“怕是他心里也害怕,只是装着不怕吧。裴允知道你我在一处,想来是京中走动的痕迹被他觉察了。他应了我的请会帮阿九,叫我们回巴陵去,有消息便报来。” 李乔闻言微蹙了眉道:“我晓得裴相公不会轻易许诺,只是这话听着有些缥缈落不到实处。阿兄的性子……”话到此处她摇摇头,“事到如今还能如何?武陵王府累迁外放,早已失意于前朝。中贵人或比一个闲散宗室要紧多了。” 李乔身为王女,美貌盛极姿态高贵,性子也骄傲。只是兄长蒙难后诸多波折叫她也不由得生了颓意,眉眼间也有了阴翳。 江行自小见她神姿清艳的雍容模样,想到她这些年来的不易,心中怜惜,劝道:“裴允不是会凭空搪塞的人。这桩案子牵涉天子近臣和藩王,阿九进京是去申白的。紫微城的圣人不是处事颟顸的老头了,心里自有成算。凭他管勖多得宠,阿九才是正儿八经的天家子孙。” 李乔同他相视一笑:“说得对。”她看着江行风尘满面,便道,“你去歇歇。等小相公醒了安排人送回去。” 江行点点头:“裴允还算信我,不曾派人尾随。我们自然也循信义之道,把孩子好好送回人家。就是你喊裴小孩小相公,我听着有些奇怪。” 李乔乜他:“他爹是大相公,他是小相公,没错吧?” “话是不错,就是裴小孩听着更顺耳一些。罢了,这有什么?我先去吃口热乎的。”江行拔腿欲走,忽见院中塘前杨柳依依,他心中微动,转身对李乔道,“我这手段是不是很不光彩?” 李乔不假思索:“权宜之计,虽说是缺德了一些,但我也参与其中,我们一道不光彩。” 江行摇摇头:“我不是说绑来裴素这件事,我是说,其实我心里也很想见见他的孩子,倒借着阿九的幌子……” 李乔注视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少年时仰慕过江行,彼此又知根知底,便以为未来的夫婿会是他。后来阿兄难得十分严肃地同她道这心思要放下,江行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李乔心中不解,虽知江行江湖游历该是见过许多俏丽多情的女子了,但是李乔倒不觉得他会遇上什么人比自己更好。阿兄踌躇了许久说有些话是江行托他说的,不算他说嘴。李乔这才知道江行消失许久并非是在哪处流连忘返,而是受了很重的伤,至今犹在休养。原来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江行结识了一个人,爱上了那个人又被那个人背弃。而她也在最近知道了那个人就是裴允裴子信。 李乔不曾见过裴允,更不知道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如何牵连,又是如何分道扬镳。她更不敢想裴允是何等的铁石心肠,会离弃这样一个人。 江行有些羞赧,垂眸道:“我就是有些不甘心。这孩子七岁我知道,却不愿意问他是几月生的。虽说我同裴允无甚干系了,可那时候为他半死不活地躺了大半年,他却不紧不慢有了个儿子,心里总有些难平。这般小肚鸡肠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李乔艰难地扬了扬唇角:“你何曾小肚鸡肠?你此前在我面前做出一副无甚所谓的样子,是怕我拦着不让你去寻裴允?” 江行笑道:“我本来也无甚所谓啊,阿九要紧,那些陈年旧事何必计较?说到底稚儿无辜,我纵是同他爹有仇也不该在他身上下手,到底是我理亏。看裴素的模样性情,他母亲必是个妙人,说不定我见了都会喜欢……”他摆摆手,“不能惦记。男子本性风流,我一伧俗游侠人家也不曾当一回事,是我执着了。我这回见他叫他给我道歉,我看着他是真心认错的,此事也算了了。” 说到这里江行顿了顿,望向李乔道:“阿若,伤一次心总不会一世伤心,是不是?” 李乔看着他面上浅浅的笑意,嗤笑道:“我亦早就放开,和离了还我自由身,岂不美哉?这世上难道还无男儿比那酸书生英伟倜傥?我不同你一道做伤情人。” 江行不服:“我也不是,只是见了故人总不能什么感触都没有吧?” 李乔背手离开:“你的故人可多了去,檀郎多情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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