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位“内相”此时却像是个挂木牌的小火者,在饭桌边上殷勤地伺候天家这对养父子的碗筷。 这唐榆今岁四十五,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 能站在皇上身边屹立不倒二十年,自然有他的一番本事。 晚饭比中饭还要丰盛。 皇帝盯着怀雍吃了两整碗饭才满意。 怀雍原只想吃一碗,但是父皇说:“怎么?田公公老不中用,做得不和你口味了?还是你腻了他的手艺。那朕把他换了。” 怀雍从小就是太监田公公给他做饭,对他来说只是翻个嘴皮子的工夫,但对下面的人来说是灭顶之难,他只得说喜欢喜欢,连吃了两碗,每道菜都吃过去。 吃过饭,又到书房,父皇要亲自考校他的功课。 怀雍平时从不落下功课,对答如流。 说着说着。 父皇冷不丁地问:“听说下午赫连夜跟你说话,惹得你红了脸,是说了什么啊?” 怀雍:“……能不说吗?” 父皇:“不能。” 怀雍不敢隐瞒,只好红着脸,一五一十、一字不错地说了:“赫连夜这么与我一说,也不知是真是假。说着玩儿的罢了。” 父皇手中的一杯茶端了半天都已经凉了,还在刮碗子,停下来,说:“看来我们雍哥儿还是面薄,就这么两句话也能被说得面红耳赤。不过,你一向跟卢敬锡交好,做什么都要结伴,你是想效仿他吗?” 怀雍连忙跪下:“儿臣不敢。” 父皇没喊他平身,叫了穆姑姑进来。 穆姑姑端了一碗药,送到怀雍面前。 父皇叮嘱说:“该喝药了。” 怀雍跪着用双手端起药碗,忍着苦,一饮而尽。 并不是他生什么病了。 这药是他十岁时就开始喝的。 他早就喝习惯了。 除了大梁皇帝和其心腹的几个极少数人,没有人知道怀雍生下来就是男女同体的身子。 怀雍必须每天吃药才能让自己长得更像个完整的男人。 父皇希望他做个男人。 喝完药,父皇伸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拉到身边坐下,惯例给他喂了颗糖。 怀雍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唇齿不要触碰道父皇的指尖。 他含着糖,一边腮微微鼓起来,恭敬地望着父皇。 父皇哄说:“雍哥儿,你同他们是不一样的。不着急好不好?你还小呢,等时候到了,朕自会为你安排。”
第03章 父皇 当皇帝拉住怀雍的手时,屋子里原本伺候的太监和宫女就很识趣地退下了,留这对天家养父子说私房话。 怀雍一向不擅长应付这种话题,心里乱糟糟的,羞得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是因为他是个养子,还是因为父皇的偏爱,别的皇子、公主被仆人伺候惯了,光着也不会不好意思,但他近身的奴才也没看过他身体的真正模样,平时洗澡穿衣要么他自己做,要么父皇搭把手,连穆姑姑都没怎么碰过他。 父皇温言细语地问:“怎么?雍哥儿也有喜欢的小娘子了?” 糖在舌间化开,甜的腻人,怀雍说:“没有,儿臣没有喜欢的小娘子。” “你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身边有中意的吗?” “没。没有。” “我见新来的那个小宫女,前几天,你好像跟她说了好几句话。” “那是因为她负责养狗,我是跟她问狗的事情。她才十二岁,还是个小孩子呢。” “哦,你不喜欢比你年纪小的小娘子,是喜欢比你年纪大的吗?” 怀雍被问得头皮发紧。 怎么还没问完? 明明父皇很不喜欢别人跟他说这个话题。 譬如一年前的皇宫寿宴上,北威公府的沈大公子喝多了,跟怀雍说了几句没规矩的话,说他年纪也不算小了,改日带他去平康里喝酒,直把怀雍说红了脸。 沈大略说得响了些,近旁几个人也听见了,没人敢搭话。 当时父皇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直到过了几天,他才听说沈大生病了被送回了老家,国子监的生员名额都没留,改给了弟弟沈二。 沈大的身体明明很好,无缘无故怎么会突然重病到被送回老家? 从那以后,同窗们都在他的面前作谦谦君子,半个会污了他耳朵的字都不敢说。 怀雍本来就还是个半大孩子,又被管束得紧,脸皮子薄,被父皇这一串问下来,耳朵红的要滴血了。 他在心底拼命期盼着不要再问下去了。 一时着急,口不择言地说:“我、我对小娘子不感兴趣。” 话音未落,怀雍看见父皇的神色急转直下,冷的他心里一个咯噔。 父皇眸中的暖煦瞬间褪没了,抓紧他的手,急转直下地厉声呵斥道:“什么不感兴趣!你怎么能对小娘子不感兴趣!但凡是个男子都对女子感兴趣,你是个男孩子,自然也要感兴趣!” 屋子什么都没有变,怀雍却觉得空气在一瞬间变得窒息,像是浸湿的绸缎,层层缠上他的身体耳鼻,难以呼吸。 怀雍嘴唇嚅嗫,支支吾吾地说:“儿臣、儿臣……” 还没等他想出怎么回答,大抵是父皇发现他被吓到了,自顾自又消了气,温柔了些许,安抚他说:“别怕,朕不是有意想要吓你……不过是问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小娘子,你怎么就被吓到了?” 怀雍愈发小声:“儿臣不是被吓到。” 皇帝的手在他的肩头搭了一搭,又放下,遗憾地说:“你现在真的长大了,早几年你还小小的,害怕的时候,朕可以把你抱在怀里哄,现在却不好这样子做了。” 是的。 以前父皇总会把他抱在怀里哄。 怀雍幼年的记忆千篇一律。 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乖巧安静地待在皇帝寝宫隔壁的东暖阁里,连院子都不大敢去。 怀雍不记得是在自己几岁的时候,大概六七岁的时候,他还很小…… 有一次打夏雷,他被吓哭了。 穆姑姑没办法哄住他,只好抱着小怀雍去找他的父皇。 内阁院子是天下所有官员都梦寐以求的地方,但是与外人所想的不同,这里并不宽敞。 在内阁设立之初,场地比现在还要逼仄,阁臣们挤着办公,都转不开身,后来扩建过三次。 如今乍一看是颇具规模的,东为诰敕房,西为制敕房,南为隙地,而正中间是阁老办公的院子,也是最早的建的,后来只能往外扩建,是以这里像是蜂窝的心房被围拢起来,难以更改。 从正门进去是大堂,供奉着文宗圣人孔子的木主牌位,穿过游廊,登上阶梯,就到了机要室,数楹的屋子每日都会满满当当塞满阁臣们,而皇帝高居最上首。 机要室总是关起门窗,拉起帘帐,常年烧着沉水香,光线低黯,云雾缭绕,像是永远不会散去。 一般来说,在这种商议国家大事的时候是不准打搅的。 但怀雍不是一般人。 他小时候什么都不懂,他不知道皇帝是世界上最尊贵的男人,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谁叫他每次他一哭起来就要找父皇,要父皇抱,又每次都能得偿所愿呢? 穆姑姑会跟门外的值班太监先低声禀告,过了一会儿,门会慢慢地打开。 这时,门口的光会照进去,像是铺成一条狭窄的路,越过众人,越过桌子,指向父皇的方向。 小怀雍一见到父皇就不哭了,扭扭身子,从穆姑姑的怀里下来,乳燕投林般地奔到父皇的怀中。 父皇会一边抱着他,一边继续办公。 大人们所说的国家大事对幼时的他来说太过晦涩难懂,他窝在父皇的怀里没一刻钟就会睡着,睡着时也要紧紧地抓住父皇的衣襟不肯放开。 一直到他十一岁了,有一天父皇跟他说,不能再把他抱着睡了。 他还哭了小半天,说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半步也离不开父皇,父皇却笑起来,把他抱在怀里给他擦眼泪。 之后过了两年,直到他十三岁去国子监上学了,回过神来,才发现父皇已经很久没抱过他了,他也不再是小孩子的模样。 到如今。 怀雍渐渐长大。 他身边的同伴小男孩长成了男人。比如赫连夜,从去年开始就突然开始蹿高,已经比他高一个头,肩膀宽很多,胳膊也很粗;卢敬锡本来同他一样白净秀气,但是今年也开始有了男人的硬朗轮廓。 只有他,还没褪去稚幼阴柔,还是分辨不出男女。 父皇要他长成一个男人。 他也想要成为男人,但他就是没有男人样子,他自己也着急啊。 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男人还是女人,又或者就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怀雍不敢忤逆父皇,战战兢兢地说:“我、我也觉得我还小,再过几年再谈那件事也不迟。” 父皇问:“你知道怎么睡女人吗?” 怀雍心尖猛地一跳,差点蹦起来:“不知道。” 怀雍的身材小,手也小,被父皇完全握住。 他低着头,声音越来越轻。 父皇掌心的温度其实没有变,但他就是有一阵一阵被灼烫受伤的错觉。 父皇捏了捏他的指尖,不紧不慢地说:“女人的身体与男子不同,到了一定的年纪,她们会长得与男人愈发的不同,女人的胸/膛不是平坦的,会长出柔/嫩的胸/乳,腰/肢也会变得更细,腿/间……” 话还没说完就被怀雍打断了,他听不下去了:“儿臣知道的,父皇!”勇气在第一句话就用完了,他别过脸,声音和肩膀都在发抖,“别、别说了,父皇。” “哈。”父皇笑了起来,“你看看,雍哥儿,看你胆子小的,只是跟你说说而已,没说完你都羞成这样。找女人?哈。别到时候真的见了,羞得昏过去。” 怀雍闷不作声。 父皇摸摸他的头发,说:“不过呢,我们雍哥儿迟早要长大的,也不用怕,有父皇在呢。” 怀雍含糊地“唔”了一声,权当是回答了。 好不容易应付了过去。 父皇启程回宫歇息。 怀雍洗漱过也要睡下了。 脱掉了白日里繁复的锦衣华服,只着单衣的怀雍看上去身子纤薄极了,若说是男子,绝没有那么粗糙,可若说是女子,又不够柔腻。 越是在成长,怀雍越是不想去看,这个畸形的恶心的身体。 ——“你就不想跟我一起去上阵杀敌,封狼居胥吗?” 怀雍一闭上眼,赫连夜对他说的话就在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响起。 过了大半天了。 也不知道是在对谁回答,他轻声说:“想的。我想的。” 躲在父皇的羽翼下固然可以遮风避雨、荣华富贵,但他还是无法遏制地渴望着宫外的世界。
福书网:www.fushutxt.org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6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