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味,过夜的沉闷气被吹散几分, 霍洄霄眯眼透窗瞧了眼天穹那缕破晓的晨光, 按了按眉心,眼底倦意退如潮水,露出一双水洗的清明浅眸。 直刀咔哒归鞘, 浅眸掠向下首, 霍洄霄似笑非笑, 嗓音淬着股森冷, “多日不见,卢阁老别来无恙呐!” 下首两名狱卒押着卢襄, 昔日紫袍玉带,如今囚服染血, 霜染鬓角, 发丝尽散,夺去官职, 竟与街头老乞儿无异, 唯有脊背仍旧不肯分毫曲折, 挺得笔直,犹如岩上老松, 不堪积雪重负,摇摇欲坠。 十日刑罚,卢襄此刻已经神志不清,望着霍洄霄,神色呆滞,仿佛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一名狱卒见状,端起杯冷透的隔夜茶水,泼了过去,疾声厉色, “老匹夫!殿帅要问话,还不速速醒神!” 干裂的嘴唇微张,卢襄冻得面色青紫,突然发起狂来,犹如砧板上的鱼,昂首怒目圆睁, “殿帅?我呸,不过是皇帝鹰犬,红蓼原的竖子,少在这里拿乔摆谱!咳咳……若不是你蓄意谋害,混淆圣听,卢家怎会落到如此境地!我卢襄与你无冤无仇,而你,先是重伤我儿卢巍,又以伊迪哈之事陷害于我!以此谋权,狼子野心,险恶至极!” 他咳得面色涨红,挣扎着几欲起身,“咳咳……圣上糊涂!我大梁江山,万数黎民危矣!咳咳咳……危矣!” 狱卒反应神速,对着卢襄膝盖弯一脚踹上去,人便伏倒于地,被死死按住。 昔日紫袍玉带,遮奢云端的内阁辅臣,此刻在这方牢中,却连街边一条野狗也不如……卢襄挣扎着,仍旧不肯伏低就范,昂首怒视,目眦欲裂。 霍洄霄唇角含笑,瞧他歇斯底里,嗓音轻飘飘的,“卢阁老不愧为当朝辅员,股肱之臣,死到临头却还忧心家国之事,可惜呐……” 他起身,从案上拿过一叠口供,“卢阁老若说蓄意谋害,狼子野心,我可就要喊冤了!” 这刻,霍洄霄将手中口供啪地一声,摔在卢襄面前,冷冷一笑, “殿前司捉拿牵扯伊迪哈之事官员十数位,其间大半皆指明你为主谋,白纸黑字,贪污受贿,结党营私,阁老罪状罄竹难书……圣上糊涂?!阁老不若将这些口供好生看看,看究竟是圣上糊涂,还是你卢襄死到临头还嘴硬!” 堂中一寂,静得落针可闻,隔窗鸡鸣报晓声远远传来,天穹熹微。 这刻,卢襄气势微弱几分,挣脱左右狱卒,双手揽起散落在地的数封口供看了许久……摇摇欲坠的脊骨这刻终究是弯折了下去,六旬耆老,失去这点强撑的气势,身形只余下那么点。 然而他的语气却并无半点和缓,将那些口供放下,冷笑道: “贪污受贿,结党营私又如何?这满朝文武,哪个不结党营私?哪个敢说自己为官清廉,从未有半点污迹?!就连你霍家,可敢说自己手握重兵,就不曾有过半点私心?!” “白纸黑字又如何?年三十后,正月十五之前债主不讨债,官府衙门不拿人,圣上想通过伊迪哈案扳倒绪王……我若还没老糊涂,今儿怕已经腊月二十八了吧?十几天呐!殿帅大人可审出什么来了?”卢襄抬眼,笑意嘲讽, “霍洄霄,你领了这差事,可要办好呐!两日,你办得成这差事吗?” 霍洄霄神色不变,俯身含笑,“照卢阁老这意思,是不打算招供了?” 卢襄挪开眼,冷哼一声,“殿帅这话,罪臣听不懂,堂下口供白纸黑字,罪状皆书于其上,除此之外,我却不知还有何事要招供!” “阁老气节,我属实佩服,眼下绪王显然已将你视为弃子,到此关头阁老却还不肯供出绪王来……同样是为人鹰犬,我却是远不如你呐!”霍洄霄似笑非笑,冷冷道, “只是可惜了令郎……伊迪哈案一出,仕途尽毁,如今却是连性命也要不保了。” 卢襄神色骤变,“伊迪哈一案罪责在我,与他何干?殿帅一向与我儿不对付,莫不是想趁此机会公报私仇!” “公报私仇?”霍洄霄哼笑了声, “阁老也知道,我这差事办不成,圣上怪罪下来,我自是要找个人出出气方才能觉着舒坦,父债子偿,这不天经地义么。公报私仇却也当不起,令郎伙同聂小琪意图劫狱,已是罪大恶极,何况……” 他顿了片刻,从地上一堆口供中捡起一封, “阁老没瞧见呐,这封可是宇文家的二公子亲手交于我的,上书令郎诸多阴私罪状,证据确凿……圣上将此案交予我全权负责,卢阁老不如猜猜,若我将此封口供公之于众,令郎这条命保不保得住?” 登时,卢襄面色煞白,浑身力气像是被抽干了,瘫坐在地,隔了许久,才咬着后槽牙道: “殿帅想怎样才肯放我儿一条性命?” 霍洄霄大剌剌坐在上首,仰靠着椅背,浅眸眯笑, “卢阁老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我想要什么,至于令郎嘛,我自然也能留他一命……” 窗外晨鸟啼鸣,风声骤起,堂中阒静,卢襄垂着头,久久未言。 前狼后虎,霍洄霄是阴险的狼,威逼利诱,而绪王,便是那头凶恶的虎,今日如若招供,难保他不会记恨,再对卢巍出手。 届时即便保下卢巍也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进退维谷,任凭卢襄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等了半盏茶的工夫,霍洄霄耐心耗尽,这刻起身,冷冷道: “卢阁老既不肯开口,本官便也不再与你浪费时间,算算时辰,沈七押送姚云江这会儿也该到大理寺衙门了……多费点功夫罢了,我相信姚大人怕是比阁老要拎得清。” 霍洄霄不再与他多废话,携刀起身,项前鸣镝坠子晃荡,他朝外走去,“把他押下去!” 狱卒左右挟着卢襄起身,霍洄霄已走到门口。 “我招!”这刻,卢襄终于咬牙开口。 霍洄霄背对着卢襄,唇角勾笑……窗外夜色散尽,晨钟三响。 * 腊月二十九。 一场薄雪落下,道两边挂起了红色灯笼,积雪上散落着爆竹皮,整个郢都城蒙着层喜色,有些年节气氛了。 然除开各个宫殿前高悬的红色灯笼,这年节气氛却未弥漫到朝堂之上。 二十九日,年前的最后一朝,殿前司指挥使霍洄霄奉命查清伊迪哈一案,终于在今日有了定论,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由霍洄霄总领,呈上证供数十封,皆列罪状十数条,将以卢襄为首牵扯伊迪哈案的罪臣剖了个干净……其间有一封,出自卢襄亲手。 上书伊迪哈一案幕后主谋是绪王,且其与关外挐羯人合谋以伊迪哈为引在大梁国中敛财,意图谋反,此之外,圣上坠马亦是出自绪王手笔……卢襄临死到头,未敢有半点隐瞒,将这些年绪王暗地里的罪行全都吐露了个干干净净。 一封口供,牵扯出诸多朝中官员,罪行罄竹难书,触目惊心,满朝哗然。 圣上观之,面色铁青,当堂处置了一些官员,又敲打了一些跟红顶白者,又命内阁,御史台,大理寺,殿上论罪,势必要在年三十之前将此事总算理清。 此事非同小可,直到申时,方才论出了结果。 卢襄姚云江等人判庭杖八十,十五之后论罪问斩,其宗族亲眷,庭杖八十,流三千里,至于绪王身份特殊,则削其官职,禁足府中,待后宗宗清算。 …… “官府公干,百姓回避。” 殿前司人马从天阙大街而来,披坚执锐,路人纷纷避让,很快便将绪王府围得犹如铁桶一般,流水不通。 霍洄霄玄色官服,麒麟补子,策飞电驰来,心中却并不十分安定。 如今东窗事发,卢襄将沈青霁这些年来暗地里的勾当吐露了个干净,他不会半点风声也不曾知晓,然从那日开始,绪王便闭门不出,好似打定了主意做这只缩头龟,凭人拿捏。 胡洄霄并不放心绪王,差人连夜盯着,却未见半分异常。 不对。 下意识地,霍洄霄觉着此事蹊跷。 天穹阴沉沉的,黑云压城欲催,雷隐在层云后,秘而不发,风卷薄雪,刮在脸上犹如刀刃。 浅眸微眯,投向不远处的绪王府,霍洄霄心念微动,旋即意识到一个可能。 “操!”他暗骂,扬鞭飞驰,穿过众人直向绪王府大门。 牙斯跟在身后,见他如此,很快意识到不对,忙小跑追赶,“公子!” 霍洄霄翻身下马,径直入府,拔刀相向,一时无人敢阻拦,然而搜寻满府却不见绪王踪影。 这刻,牙斯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他不明白,分明让人连夜盯了十几日,这人怎么就凭空消失了? 霍洄霄面色阴沉,直刀喀拉归鞘,扫了牙斯一眼,浅眸蕴着薄怒, “这他妈就是你办得好差?!” 这十几日,绪王只托病不出……一瞬间,牙斯猛地惊醒。 这十几日,绪王是托病不出,可除开他那个侍从何夜,他派去盯着的人,未有一人亲眼见过沈青霁本人! “说!绪王究竟去哪儿了!”牙斯一脚踢在何夜膝弯上,怒喝道。 风声呼啸,雪势渐大,何夜被一脚踹倒在地,突然嘴角流出鲜血,盯着霍洄霄,神色疯狂,“王爷在哪儿……咳咳……让你主子沈弱流去阴曹地府亲自问罢!” 随后,他朝着西南方重重叩首,高呼道:“恭贺吾主登临大宝,何夜……尽忠了!” 牙斯见状迅速掐住他下巴,朝人大喝,“快!拿木炭水来!他服了毒,要自尽!” 然而为时已晚,何夜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不过一瞬,就失去了所有生气。 天穹有隐雷轰隆隆作响。霍洄霄浅眸投向天穹,额上青筋暴起,冷声吩咐牙斯,“瞧不清局势的蠢货,死不足惜!牙斯,剩下的人都抓起来!” “是!”牙斯放下何夜,带着殿前司军士满府抓人……一时间乱哄哄一片。 霍洄霄不再多耽搁,径直走向富门口,步履急切,踉跄。牙斯从未有见过自己公子这般慌张过,不免诧异,“公子,您去哪儿?” “进宫,面圣!”霍洄霄丢下这四个字,飞身上马,扬鞭直奔天阙门。 雪如刀片,呼啸席卷,阴沉犹如浓墨的天穹翻涌出惊涛骇浪之势,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霍洄霄浑身湿透了,天地一白,唯有他一身玄衣穿雪疾驰…… 天穹炸响一个惊雷。 ……绪王要反!西南大祸!霍洄霄脑子里只剩下这八个大字。 原何沈青霁那般淡然。 原何他那日散朝会猖狂直言。 这下,霍洄霄已全然明了。 只怕那日朝尽之后,沈青霁便已背过众人出城逃遁往西南……西南十万兵,联合挐羯人上下围攻,目标是郢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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