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弱流并不生气,裴牧之那份诉状递上来时,他已经料到了结果。 否则也不会命徐攸与沈七一同下江南。 他笑了笑,“起来吧。” 三人互相对视,才起身,恭敬侧立,听候圣上的吩咐。 “徐师傅与你同去,朕听闻南地湿热,他可还习惯?”沈弱流又问沈七。 裴牧之与徐攸交好,状子起先是递给内阁次辅徐攸的,徐攸知此事关系重大,才转递给他。 看完状子,沈弱流当机立断,以代天子巡南为由头,委任徐攸为钦差大臣,去南十二州亲自坐镇。 以保绪王党不敢造次。 沈七道:“圣上惦念,徐大人到了江南确是有些不服水土,病了一段时日,好在有神医亲传弟子一直照应着,臣返回郢都时已见大好了。” 沈弱流叹了口气:“徐师傅他身子一贯孱弱,若非正当用人之际,朕也不会命他去那热苦之地。” 吩咐福元,“朕记得府库中有两支老山参,你去取来给沈七,急送往喆徽给徐师傅。” 福元去了,沈七单跪拱手:“圣上,可需臣领北镇抚司即刻将姚云江严尚则二人缉拿入京?” 沈弱流摇头。 绪王这些年做事谨慎,他几次想翦其羽,却苦于无门,好不容易给他递了这么把趁手的刀,总该好好用才是。 “不必。”沈弱流并不多说,挥手叫沈七退下,“你去吧,准你三天休沐,叫沈九顶上。” 沈七拿了老山参,下去安排。 行宫正殿铜磬三响。戌时正,开宴。 銮仪备在殿外候着,沈弱流起身,叫福元给他披上雪貂毛大氅,准备赴宴。 胜春侍立旁侧,沈弱流瞧了一眼,轻笑:“朕瞧你一直没开口,怎么,胜春可是不赞同朕的做法?” 胜春拱手:“圣上英明,臣不敢。” 沈弱流扽袖:“那你说朕为何不命沈七拿人?” 胜春略略思忖:“喆徽两地乱了,需得人去镇压招安,徐大人巡南,是为代表朝廷,代表圣上招安,而镇压……还需得姚云江和严尚则做,这个白脸他们得唱到底。再者,绪王这边也需徐徐图之。” 言罢,胜春跪地:“臣妄揣圣意,圣上恕罪。” “朕让你答的,无妨。”沈弱流侧身:“那你可知朕今日因何召你?” 胜春伏地叩首:“臣办事不利……喆徽税案,南织造局亦牵扯其中。” 沈弱流垂眸看他:“胜春呐,你八岁入宫,一直是跟着朕的,你可知朕为何调你去后省任都知一职……” 胜春未来得及接话,沈弱流一壁说下去,一壁亲自把他扶起来: “为的是掣肘汪洪,前朝一个沈青霁便叫朕分身乏术,无暇顾及后省,却不得不妨……” “朕知道这件事难办,可福元过柔,沈七领北镇抚司职,唯有你张弛有度,最为合适。”沈弱流叹了口气, “你可明白朕的苦心?” 南织造局总管太监胡宝暗地里也称汪洪一声老祖宗,宫里的人,在外就是代表圣上的脸面,胡宝与姚严二人沆瀣一气,将这事瞒得密不透风,这是明着往圣上脸上泼脏水。 胜春十分惭愧,默了片刻:“臣有负圣上所托,难逃失察之罪!” “汪洪在内省只手遮天,即便是朕也不能轻易动他分毫,苦了你了。”沈弱流点到为止。 迎秋宴,绪王,内阁,都察院……这么些眼睛,只怕今夜都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你去吧。”沈弱流按了按眉心,就着福元送来的冰水摸了把脸。 寒意刺骨,多少醒了几分神,接下来这场口水仗能有几分精神应对。 胜春并不退下,跟着福元一起伺候沈弱流上了御辇。 福元高唱:“摆驾清丝殿。”
第03章 迎秋宴设在建春宫正殿清丝殿。 殿四面无墙,皆设格子门,春夏季格子门洞开,四面清风徐来;秋冬天寒,便只留正门,四角置火笼。 群臣们早早就到了,御座珠帘后空无一人,方才有小黄门来报,说圣上身子不适,会稍晚些来,叫众卿自行安置。 可有人心里明镜似的,圣上这哪是身子不适,分明是见绪王在,躲着呢。 群臣议论纷纷,目光皆朝向御座右侧。 绪王沈青霁玄色圆领袍,四爪团龙补子,神色阴郁:“圣上既然身子不好,各位便自行开宴吧,免得拂了圣意。” 在座大臣互相交换眼神,皆迟疑不定。 圣上未到,做臣子怎可自行宴饮? 这……这实乃大不敬啊! 案侧侍女拿起银酒注,将银盏斟满奉上,绪王一饮而尽,“好酒!”又招呼侍女给群臣斟上,笑道: “南地进的荔枝酒,风味独特,可不是什么人都有口福的,圣上慷慨,诸位尝尝吧!” 多数大臣互相看了看,执杯起身恭祝,极少数的,坐着不动,冷眼看席间一派阿谀奉承,心道这绪王也太过猖狂,竟是丝毫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想来也正常,当年先皇龙驭上宾绪王爷权势滔天,今上年幼,还是他扶着上位的,即便这两年今上开始勤政,颇有与绪王分庭抗礼之势,却总归根基不稳。 这大梁的多数权柄,还是在绪王手里。 这时铜磬鸣响,殿外行来一队小黄门,侍立殿门两侧。 群臣顿时噤声。 銮驾停在殿门口,圣上披着雪貂毛大氅,由内侍福元伺候着进殿,“朕身子不适,来晚了些。” “臣等恭请圣安。”群臣即刻跪下叩首。 沈弱流上了御座,解开大氅,含笑抬了下手,“不必多礼。”目光落向右下坐得四平八稳的绪王, “皇叔安好?” 沈青霁就跟刚回神似的,站起来敷衍地颔首,“圣上恕罪,这酒劲颇大,臣贪了几杯,有些醉了。” 沈弱流笑得滴水不漏,“皇叔见外,既是醉了便不讲究这些虚礼……福元,去扶皇叔坐下。” 听闻此言,群臣心惊胆颤。 福元,那可是亲侍圣上的人,谁敢叫他伺候。 沈青霁笑了声,“圣上抬举,福元公公可是亲侍您的人,臣如何敢受。” 嘴上说着不敢受,却仍旧站得四平八稳。 “一个奴婢而已……”沈弱流执杯挨到唇边,后仰靠着龙椅,半垂眸道:“这大梁的天下日后还得仰仗皇叔您呐。” 话音刚落,殿上一片阒然。 福元看了看席间势头,忙把圣上的大氅递给后面小黄门,自个一壁下去,一壁道:“绪王殿下小心,奴婢来扶您。” 沈青霁抬手挡开,隔着琉璃珠帘直直看着御案后的沈弱流……良久后,笑了声: “一国安定靠的是君主圣明,我大梁的君主只有圣上您。还望圣上谨言,莫叫有心人听去妄加揣测……”他瞧了一眼沈弱流, “离间你我‘叔侄情谊’。” 语毕,沈青霁撩起玄袍伏低叩首:“臣等无能,圣上恕罪!” 群臣紧随其后,乌压压跪倒一片,气势咄咄逼人:“臣等无能,圣上恕罪!” 静得落针可闻。 沈弱流慢条斯理地饮完一杯,唇角勾笑,垂眸:“皇叔这是作甚。”佯怒道:“福元!还不将皇叔扶起来。” “是。”福元忙不迭上前将沈青霁扶到案后落座。 侍女左右撩开珠帘,沈弱流踏着白玉阶往下,“你们是无能!该跪着!” 目光扫过下首乌压压跪着的大臣: “内阁,都察院连着京畿八城巡抚数百京官各个都盯着朕的后院,说朕后宫无人,劝谏朕多为大梁朝根基着想……而南地官员贪墨横行,竟将百姓逼得上了梁山为匪!” “若不是徽州知府冒死上奏,朕只怕还被你们蒙在鼓里呐!”沈弱流怒道:“右都御史严况何在?!” 听见圣上点自己,严况冷汗登时顺着鬓角下流:“臣右都御史严况恭请圣安。”他跪到殿中正对着圣上伏低叩首。 沈弱流走到他跟前,鼻腔里哼出又薄又冷的笑意……严况遍体生寒: “朕要是没记错,十二州布政使严尚则是你的独子……严卿可真是给朕教了个好儿子呐!” “圣上恕罪……臣、臣惶恐!犬子有负圣上所托,竟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臣恳请陛下降罪,绝不可姑息!”严况连连磕了几个头,冷汗几乎打湿里衣。 沈弱流垂眸看着他。 席间一片死寂,跪着的官员人人自危,恨不得离严况远些,生怕牵扯其中。 这片刻于严况,堪比凌迟。 沈弱流却突然一笑:“严卿慌什么,裴牧之虽递了奏疏上来,事情真假尚未盖棺定论,朕也就是随口一问……” 他看严况,眼含深意: “况且严卿身为右都御史,总领都察院,十二州若真出了这么大的事,严卿监察百官,岂会不知?朕信你。起来吧,也别跪着了。” “臣惶恐,必不负圣上信任!”严况怔了怔,才缓缓起身。 心下打鼓……分明月初圣上接到徐攸的密奏便命锦衣卫沈七南下稽查此案,算算日子,沈七这会儿已经到行宫了。 圣上怎的又说不知事情真假? 莫非是在诈他? 严况想着,竟全然忘了圣上还在面前,眼神不禁看向装醉的绪王……抑或是绪王爷从中斡旋? 沈弱流将他神色尽收眼底,心道了声蠢货。 冷冷一笑,他转身走回御案后, “都起来吧,今日迎秋宴,朕本来也不想说这个,但一想到十二州数百万子民可能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朕便觉得寝食难安,愧对先祖……” “秋猎过后,即刻便派人去查,务必将此事给朕查个水落石出……若真有人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朕绝不姑息!” 沈弱流话锋一转:“严卿,严尚则可是你的亲儿子,朕的话你可有异议?” 严况连忙敛神,背上冷汗将干,打了个寒战,“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若逆子真敢如此,臣……绝不姑息!” “严卿大义,朕记下了。”沈弱流话里有话,含笑看向绪王: “朕说了这么多,竟是忘了问皇叔,你觉得朕这样处置可妥当?” 沈青霁一直没说话,撑着头一点一点,经旁侧小黄门轻唤,才悠悠转醒,一脚踹倒小黄门: “贱奴!你是死的么!瞧见本王打盹也不知提点,害本王在圣上面前失了礼数。” 这小黄门是福元的一个徒弟,平日里跟着福元伺候沈弱流也算妥帖。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王爷恕罪……”即刻跪着连连磕头。 福元是个机灵的,又心疼他这小徒弟,替他给沈青霁作了个福: “绪王殿下息怒,小奴才没见识,奴婢叫他下去自己领罚,万不可因个奴才伤了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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