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当今圣上对他言听计从,下朝后与他携手而行,夜间还常抵足而眠。 当然谁也不知道,秦灯初登基的那几年,夜里常做噩梦,在裴念明怀里才能睡得安稳。 在御史们对裴念明愈发不满,弹劾日甚时,边关告急。裴念明自请带兵出征。 那一年,秦灯十六岁。裴念明在他寝宫里为他庆祝生日,等他吃完一碗长寿面,才神色严肃,唤了他小字:“晖儿,你如今也长大了,我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我此一去,没有三年五载回不来。外面的江山,我替你守着。但你要好好坐稳这把龙椅,做一个贤明之君。” 秦灯怔怔点头:“我答应你。” 裴念明怜爱地摸了摸他脸颊,起身要走。秦灯叫住他,时隔几年再次扑进他怀里,听着耳边强有力的心跳声,像是许下一个诺言似的说:“裴哥哥,我等你回来。” 裴念明揽住他肩膀,手臂微微用力,回应他的话:“我一定安然回来。” 裴念明这一走,就是四年。 抵御外敌,收复失地,未有半分不臣之心。 秦灯飞速成长,少年天子威仪日盛,朝中对裴念明的传言也渐渐消弭。 裴念明没有失信,四年之后,他带着大军凯旋了。 秦灯期待着,近而立之年的裴将军,是否还是曾经的模样。 盛大的接见仪式上,秦灯远远看见裴念明,还是那身盔甲,英俊而坚毅的面庞,已有了风霜侵蚀的痕迹,注视着秦灯的目光似乎比往日复杂。 秦灯缓步走近他,唤了一声“将军”,在他正要俯身施礼时,执起他的手,并肩向大殿走去。 有大臣觉得裴念明受恩宠过甚,有人觉得天子不复当初的天真,这是帝王心术,拉拢人心罢了。 只有秦灯自己知道,他只是单纯的,想要牵这个人的手,想让他光明正大,平等地站在自己身边。 隆重的宴会过后,秦灯在偏殿里摆了一个小桌,几样裴念明最喜欢吃的菜,和一壶他珍藏数年的好酒。 裴念明还身着盔甲,笔直地坐在小桌旁,看起来刻板正经得很。秦灯觉得好笑:“到了这里,还穿着这身干什么,换下来吧。” 裴念明低眉答道:“陛下恕罪,臣未及回府。” 因为他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来见秦灯。 然而秦灯却只因他这生疏的语气微微恼怒,语气便不大好:“我偌大一个皇宫,难道一身衣裳都找不出来?” 他吩咐宫女去殿里捧出早就备好的衣衫。 “多谢陛下,”裴念明接过衣服,“臣去殿内换。” 秦灯站起来拦在他面前,用眼神示意侍奉的宫人都退出去,才抬眼看比他高出一截的将军,笑道:“这里就是殿内,将军还要去哪儿?” 裴念明神情一僵,秦灯已经伸手去解他的肩甲。裴念明不及多想,一把抓住秦灯的手,不知怎的,竟有点紧张:“臣自己来吧。” 秦灯却不肯松手:“这里不是将军府,没有侍奉的人。你一个人得换多久?我宴会上没吃什么东西,正饿着呢。” 不等裴念明再说什么,秦灯拍开他的手,仔细卸下肩甲。解胸甲时,手指在甲面上抚过。那里有许多刀劈箭刺的痕迹,秦灯只觉得心惊,仿佛这些利刃穿透了甲胄,实际劈在了裴念明的身上。 他在皇宫坐享安宁的时候,裴念明正在刀枪箭雨中搏命。 “裴哥哥,”秦灯低声道,“我没有让你失望吧?” 裴念明沉默片刻才道:“没有,你做得很好。我回来的一路上,见到的是国泰民安,祥和盛景。这几年,你辛苦了。” 秦灯一声苦笑:“我算得什么辛苦,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山珍海味吃着,锦衣华服穿着。冬天下一晚的雪,翌日起来还没有脚脖子深。他们说,边关的雪,一夜能把人埋了。” 裴念明有些粗粝的声音变得柔和:“陛下治理有方,军需和饷银没有半分缺欠。我们过得也没有那么艰难。” 甲胄全部卸去,隔着里衣,秦灯感觉到裴念明胸膛传来的温度。他伸手去拨衣领:“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这一次,裴念明坚定地阻止了他:“臣没有受伤,陛下放心。陛下不是说饿了?菜该凉了。” 挣脱了秦灯的手,退至一边把外袍披上,尺寸竟也不差分毫。 一壶酒见底,秦灯微醉,裴念明却还十分清醒。 “都说边关的酒烈,看来果真如此,我的酒已经醉不了你了。”秦灯语气里有一丝失望。 “陛下醉了,早些歇息吧。”裴念明唤来内侍,看着秦灯被扶进寝宫,才在昏黄的烛火里轻轻叹了口气,大步走出了殿门。 边关那样大的雪,怎么就浇不灭他那点火星子似的心思呢? 江山既已安定,大臣们便开始忙别的事,一道又一道的奏章,堆成小山似的,催促秦灯尽早立后,衍子嗣,立储君,以定朝堂。 大臣们都觉得奇怪,便是当今天子少年即位,无暇他顾,怎么这些年,榻边连个侍奉的小宫女都没有?更别提妃子和皇后了。 他们催了好几次,都被天子以各种理由搪塞了,连“家国未定,何以家为”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他又不是上战场的那个。 眼见皇帝这里油盐不进,有大臣便转了别的心思,少见地带着拜会礼跑去见裴念明。往日骂他狼子野心,如今却连忠心体国的高帽子都给他戴上了,让他一定劝天子早开后宫。 这是为臣本分,裴念明虽觉得烦,可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进宫和秦灯下棋时,他提了一次。 秦灯把黑子一扔,拂乱棋局,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灌下去,语气都跟着冷下来:“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裴念明却答:“这是你为君的职责。” 秦灯扭头盯着他,似是不忿,半晌才道:“你让我做明君,我做到了。但只有这件事,我做不到。” “为什么?” “我能不能偶尔,只是偶尔,”秦灯烦闷地踢开脚踏,“就只做秦灯,不做皇帝?” “坐上了这个位置,哪还有反悔的道理。”裴念明制止了他继续踢脚踏的动作,“你肩上担着的是整个大巍,不能意气用事。” “是吗?”秦灯眼睛微红,“将军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自当听从。” 他甩开裴念明的手,头也不回离开了,却不知裴念明盯着那乱掉的棋局,发了半日的痴。 裴念明原以为过不了几日就会听闻天子立后的消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秦灯累倒的消息。 马车疾驰,他脚步匆匆踏进勤殿,看见了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在昏睡中也眉头紧皱的人。 裴念明在床边寸步不离地照顾,天黑之时,秦灯终于醒过来,瞧见他的脸,还说着赌气的话:“将军不必亲自来催促,我身体好些就会尽快处理政务,不会落下。为君的职责,我牢记于心。” “你知道我那天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秦灯翻身背对着他:“我出生不久就被立为太子,没人问过我想不想当这个太子。但我想,我生来富贵,享受了天下供奉,那就担我应该担的责任。二皇兄想当皇帝,但他从来没问过我,也许我愿意把这个位子让给他。你冒死把我救出来,我不能辜负你的心意,所以我好好当这个皇帝。可我就只想,能有一次,我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你们要我立后,不就是为了江山稳固吗?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也不一定需要我和不喜欢的人成婚生子。只要我做到了,是不是就能卸下这个重担,去过我想要的生活。” 裴念明许久没说话,炭盆里噼啪一声,爆了几颗火星子。 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你没有见过,尝试过,怎么就知道不喜欢呢?” 秦灯鼻头一酸,努力不显露出声音里的哽咽:“也许我没办法知道是不是不喜欢,但我很确定我喜欢谁。” 裴念明又一次沉默了,他没问秦灯喜欢谁。 他早就知道答案。 脚步声渐渐远去,秦灯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想要无声地大哭一场。 但不多会儿,被子被人掀开一点,那个声音就在近处又道:“这么捂着,不难受吗?陛下既然不愿意,再拖延几年也无妨,反正你现在年岁也还……” “可我一辈子也不想这么做。”秦灯执拗道。 “我们身在其位,各司其职,都是身不由己。若是只凭心意做事……” “我累了,想睡了。”秦灯打断了他,“将军请回吧,你还有你的事务要处理。既是各司其职,哪有将军给皇帝侍疾的。” 裴念明便闭了嘴,却没离开,而是安静地坐在床边,直等到秦灯睡熟了,才悄然离去。 自那日后,裴念明称病告假,整一月没有上朝。 秦灯没忍住,一道圣旨又把他召进宫来。 还是那个偏殿,还是那张小桌,这回桌上摆着的,是一碗长寿面。 裴念明早忘了自己的生辰,在边关的这几年从来没庆祝过。反倒是秦灯,每年这一日都要备一碗长寿面,替他燃一盏灯,祈祷他安康顺遂。 他坐下来,把面吃得干干净净,和秦灯一起去燃了祈愿灯,便要告辞离宫。 秦灯攥住他的衣袖,轻声道:“今晚,你能不能就歇在宫里?” 裴念明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秦灯便又道:“我这几日又做噩梦了,睡不着。” 看见他眼底淡淡的青色和疲倦的面容,裴念明心软了。 睡前秦灯却不顾劝阻,喝了半壶酒,才有些醉意地躺在龙榻之上。 层层帘帐放下来,围出一片安宁温馨的小世界。 秦灯散着青丝,宽大的里衣半敞着,一瞬不瞬地盯着裴念明躺下。等他似乎睡着了,秦灯悄悄凑在他耳边喊了一声:“裴哥哥?” 裴念明睫毛一颤,没应他。 黑暗中,秦灯并没看见这细微的动作,慢慢靠得更近。 在温热的气息贴上双唇之前,裴念明阻止了他,终于睁开眼睛,强作镇定:“陛下不累吗?早点睡吧。” 秦灯撇了撇嘴:“你都不抱我了。” 裴念明只得把他揽进怀里:“这样行了吧?” 秦灯不甘心似的,飞速在他颈边亲了一口。 裴念明一僵,秦灯觉得他这反应好玩,手不老实地钻进衣服里,被裴念明紧紧攥住。 他太用力,说话时都带着一丝颤抖:“陛下……” 秦灯手很疼,但并没挣扎,只有些忐忑道:“你觉得恶心吗?可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直接挑明,裴念明退无可退,也不能再逃避。 “陛下,臣不是无情无欲的圣人。这一步一旦跨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你本可以留名青史,不能毁在我手上。” 秦灯勾起嘴角:“你毁不了我,你也说了,我有能力青史留名。即使我爱慕你,也不影响我做个好皇帝。大臣们要定储君,我可以从宗室子弟里挑选合适的人。我不会弃江山社稷于不顾,我会好好为大巍打算。但唯有这一件事,我不想日后悔恨终身。否则,便是青史留名也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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